第839章

凌降曜接过茶盏时,指尖触到青瓷的温润,却难掩心中翻涌的惊涛。

檀木方桌对面,沈隽意端坐主位,头顶悬着的"明镜高悬"匾额在午后斜阳里泛着冷光,花格窗棂将碎金般的日光筛落在他肩头,官服被染作暖金。

凌降曜拂开袍角落座时,瞥见案上摊开的谢府舆图,镇国公府西跨院被朱砂圈得通红。

“恭喜表弟荣升钦差。不过看这阵仗,皇上怕是给了你副重担。”

沈隽意苦笑,“重担?我看是烫手山芋。”

他挥退左右,殿内顿时只剩两人的呼吸声,"这茶是去年谢府的明前龙井。老夫人说你最喜这口清冽,说你年少时在府中,总要偷藏几撮去书斋煮茶。"

他垂眸轻呷,茶雾氤氲中,声线里漫出一丝极淡的情绪。

谢府二字甫一出口,铜胎珐琅香炉里燃着的龙涎香似乎都凝住了。

凌降曜将茶盏轻搁在冰裂纹瓷垫上,茶液在盏中漾开细小涟漪,他抬眼直视沈隽意,"镇国公府如今朱门被封,你身为查办钦差却仍念旧情,就不怕顺天府的言官把闲话嚼碎了,撒满整个朱雀街?"

沈隽意起身行至窗边,修长手指抚过窗棂上缠枝莲的雕花,那木头上留有岁月摩挲的温润质感。

日光在他睫羽下投出细碎阴影,宛如一幅移动的水墨画:"表兄可知道,昨夜我在府中整理养母遗物时,于妆奁盒底的暗格里,究竟发现了什么?"

说罢自袖中取出一方锦盒,盒盖以银线绣着凤凰牡丹,针脚细密得如同雪夜飘落的蛛丝,每一针都透着江南绣娘的巧思。

锦盒开启的刹那,一股陈旧的墨香混着龙脑香逸出,一叠信笺露出血色封蜡。

那蜡封印着繁复的云纹,显然是户部专用的火漆。

"这是谢家与户部的往来文书。"沈隽意将信笺逐次展开,每页朱砂官印都盖得端端正正,印泥的纹路在阳光下清晰可见,"你且看这封——"

凌降曜倾身细看,素笺上的徽墨字迹历经岁月却未褪色,写着:"户部为军饷调拨事,恳请镇国公府代为垫付浙江盐道银两二十万,事后当按例补还,绝无拖欠。"

信末户部大印朱红如血,那印泥边缘甚至还留着盖印时的细微褶皱,落款年月赫然正是账本中记载"异常调拨"的那个月,旁边还注着经办侍郎的花押。

"这."凌降曜瞳孔骤缩,指节不自觉地叩在桌沿,发出轻响,"难道并非贪腐,竟是代为垫付?这官印."

他伸手想触碰,却又在半空中顿住。

沈隽意颔首,又从锦盒底层取出另一轴文书,用明黄色的丝带系着:"这是工部的借据,恳请垫付修缮山海关长城的十五万两,你看这上面,连工部营缮司的关防都盖了两处。还有这封,是兵部职方司请求代购甲胄的公文,附了详细的兵器清单。"

当凌降曜逐字读过这些卷册,指尖拂过信笺上凹凸的官印痕迹,背脊竟渗出薄汗。

账本里那些被红笔圈注的"亏空",此刻在借据面前都成了反证——镇国公府账册上的每一笔支出,都对应着朝廷六部的正式文书。

那些银两分毫厘都用在了国之大事上,而非装入私囊。

"可为何."他喉头微动,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沙哑,"最初赵怀德会将这些记作贪腐?他身为都察院御史,断不会连借据都查不出吧?"

沈隽意苦笑一声,指节叩在信笺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只查了银库的流出记录,却从未去六部调阅原始文书。更何况"

他喉结轻滚,"祖父一生谦和,最不喜张扬功德。朝廷借银时,他总是说'国事为重',事后也从未派账房去催讨,只说'等国库充盈了再说'。久而久之,连户部坐堂的老郎官都快忘了这笔旧债,只当是镇国公府的常例供奉。"

这番话如重锤敲在凌降曜心上,他仿佛看见一位鬓角染霜的谢老太君,在收到朝廷借银文书时,只是平静地吩咐账房:"取钥匙来,开西跨院的银库。"

而窗外的海棠,年复一年地开了又谢,无人知晓那些白花花的银两,原是替朝廷扛起了难关。

"表弟,你打算如何处置这些证据?"他试探着问,目光紧盯着沈隽意。

沈隽意将信笺收进锦盒,盒盖合上时发出"咔哒"轻响,如同敲定某种决心:"自然是要还镇国公府清白。只是此事牵动甚广,牵涉六部堂官,需得步步为营,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他行至书案前铺开宣纸,狼毫在紫端砚中蘸足松烟墨,墨香在空气中渐渐弥漫:"第一步,需重新核对三库的进出账册,将每一笔银两分毫厘的流向都查清楚,从银号的流水到收条的花押,都不能放过。第二步,要寻得当年经办的书吏、银号掌柜,佐证这些借据的真伪,活要见人,死要见契。"

"可皇上此刻正在盛怒之中,"凌降曜拧紧眉头,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的冰裂纹,"当初下旨查抄时,言明镇国公府'贪墨军饷,罪无可赦',此刻翻案,岂不是当庭打皇上的脸面?怕是龙颜一怒,你我都."

沈隽意将笔锋一顿,宣纸上落下"水落石出"四个铁画银钩的大字,墨色浓得化不开。

"正因如此,才更要做得滴水不漏。我不会在奏折里直言其无罪,只将重新核查的账目、人证、文书一并呈送,让真相自己从纸页间浮出来。"

他转身看向凌降曜,眼中燃着恳切的光,"表兄是唯一亲历此事的旁证,你在镇国公府见到的账本原件、听到的下人供述,你的证词至关重要。恳请你如实作证,还原当日情状,哪怕.哪怕会得罪旧友。"

凌降曜心中五味杂陈。

原本他揣着密折,以为能借此扳倒沈隽意,在吏部的考功司里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此刻却发现真相与臆测南辕北辙,那些精心准备的弹劾词,在这些借据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而眼前这人非但未被牵连,反而要以钦差之身为主家洗冤,这份胆识让他先前的算计显得格外渺小,如同井底之蛙。

"我.我会如实作证。"良久,他终于颔首。

沈隽意闻言露出如释重负的笑,那笑容里有感激,却无半分得意。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靴底踏在青砖上的声响由远及近。

一名书吏捧着火漆封口的公文疾步而入,额角沁着汗珠:"大人,刑部韩尚书求见,说有十万火急之事,已在仪门等候片刻了。"

沈隽意眉峰微蹙,看向墙上悬挂的日晷,指针正指向未时三刻:"快请。"

话音未落,年过六旬的刑部尚书韩渐之已大步踏入,他须发皆白如积雪,却梳理得一丝不苟,双目锐利如鹰,扫视室内时在凌降曜身上多停了一瞬,那目光如同御史台的察吏,带着审视与探究。

"沈钦差,"他开门见山,手中的象牙朝笏在掌心叩了叩,"方才在内阁见到传旨的小黄门,皇上催问结案日期,语气甚是急迫,这案子究竟何时能定谳?"

沈隽意起身行礼,衣袂带起一阵微风,将书案上的宣纸边角掀起:"下官正在重新梳理证据,发现几处关键疑点,恐怕还需些时日彻查。"

"重新梳理?"韩渐之语气陡然凝重,的眉峰拧成疙瘩,"本院记得案卷里账本、人证、物证俱全,赵御史的奏折里写得明明白白,难道还有隐情?"

沈隽意不动声色地反问:"韩大人在刑部多年,掌管秋审大案,可曾知晓户部与镇国公府的往来账目?尤其是近年的银钱调度。"

"往来账目?"韩渐之一怔,捻须的手指顿住,"老夫主理刑名,钱粮之事归户部管,倒是不曾细究。"

"便是朝廷向镇国公府的借银记录。"沈隽意语气平淡,却带着千钧之力,"据下官所查,镇国公府这些年为朝廷垫付的银两只多不少,并非账目上记载的贪墨。"

韩渐之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复杂,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他在刑部浸淫数十载,历经三朝,对国库常年空虚的内情自然清楚。

这些年朝廷为应付边饷、河工,向勋贵之家挪借银两,原是心照不宣的秘事,只是从无如此大规模的借据留存。

"你是说.那些记在镇国公府名下的银两,竟是朝廷的欠款?"他声音微颤,苍老的指节叩了叩桌案,"可有凭证?"

沈隽意将锦盒中的借据逐一推至对方面前,户部、工部、兵部的官印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每一笔都有六部的正式文书为证,时间、数目、用途都写得清清楚楚。"

韩渐之逐字逐句地看了许久,忽而长叹一声,靠在椅背上:"若真是如此,这案子便棘手了。"

他看向沈隽意的目光多了几分赞许,"你能从遗物中查出此事,实属不易。只是."

"只是什么?"沈隽意追问,目光如炬。

"此事牵涉太广,"韩渐之压低声音,"你想过没有,户部若是认下这些旧债,意味着什么?二十万两白银,足够江南漕运半年的开销,如今国库空虚,拿什么还?那些当年经办的堂官,岂不是要担上'亏空国库'的罪名?"

沈隽意冷笑一声,指尖敲了敲借据:"所以他们就任由忠良蒙冤,让镇国公府做替罪羊?"

"沈钦差,"韩渐之面露难色,语气带着长者的规劝,"你当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朝廷颜面亦需顾全。若翻案,此前的查抄、下旨、廷议岂不都沦为笑柄?皇上的圣明何在?"

"笑柄?"沈隽意声音陡然拔高,"冤枉忠良,让功臣蒙冤九泉,这才是亘古未有的笑话!是我大晋朝的奇耻大辱!"

见他态度坚决,如同淬火的精钢,韩渐之知难规劝,只得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眼神复杂:"望你三思而后行,这京都的水,比你想的更深。"

老尚书离去后,室内重归寂静,只有自鸣钟的滴答声在空荡的堂屋回响。

凌降曜望着沈隽意的背影,那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孤单,却又异常挺拔。

"表弟就不怕得罪户部,从此断了仕途?甚至招来杀身之祸?"他忍不住问道。

沈隽意望向窗外,夕阳将天际染作琥珀色,几只归鸦在飞檐上盘旋:"表兄,你可知养母当年在我寒窗苦读时,常说的一句话?'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若为仕途而背弃良知,那这顶乌纱帽,与囚牢的枷锁何异?"

他顿了顿,声音里添了几分喟叹,那喟叹里藏着深沉的孺慕之情,"养母待我恩重如山,视如己出。如今她含冤地下,我便是粉身碎骨,也要为她,为镇国公府讨回公道。这不是意气用事,是为人子,为臣子的本分。"

这番话如金石掷地,字字清晰,让凌降曜心头剧震。

他忽然看清自己与沈隽意的差距,不仅在智谋深浅,更在风骨高下。

自己汲汲营营追求的仕途,在对方眼中,不过是坚守道义的附带之物。

"表弟,"他上前一步,"往后但有需要,无论查证、调卷、还是面圣陈词,我必当全力以赴,绝无二话。"

沈隽意转身,眼中满是感激:"有世子相助,我便多了几分底气。这潭浑水,咱们一起蹚。"

恰在此时,门外又传来脚步声,这次的脚步声更沉,带着一种压抑的怒气。

进来的是兵部李尚书,他脸色沉得似要落雨,腰间的玉带扣在日光下闪着冷光:"沈钦差,本官在兵部就听说了,听闻你要为镇国公府翻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