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除夕宴
龙涎香的气味随着碳火烧灼的暖意飘过来,带着甜美的琥珀香和微微湿润的木质香气,这世间唯有帝王能享用的顶级香料,此时却让梅瑾萱感觉到窒息——
就像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在无知无觉间一圈一圈缠住她的脖子。
平日里只有微微的桎梏感,但不多,也不会让人太过难受,可当鱼线另一端的人需要取用时,就会狠狠拉紧,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直到榨干最后一丝价值。
梅瑾萱轻启唇瓣,缓缓吐出一口气,定了定神说:
“陛下想要的是什么?陛下想要的真的是朝野清明,政通人和吗?”
这几近赤裸的语句,让李惑迸现出几分差异,好看的眉眼挑起。
梅瑾萱低头笑了,她的笑可以说是恶毒的:“农门状元?能有多少。如今南平在户之人近万万,距开国,状元不过四十之数,里面出自贫远山坳的有几人?
“更别说,考中了状元一般不外放,要么进翰林修书,要么去东宫讲学,都是清贵地方苦熬资历,但最后真的都能入阁为相吗?”
梅瑾萱抬眼,一双眸子如山间磷火,藏了怨怒的倔强。
“世家门阀经唐末清洗已所剩无几。笔墨贵如油,书籍值千金,更是断了大多数穷苦人家的读书路。如今这世上的读书人,飞蛾扑火般投向科举考场的人,更多的不还是富家乡绅,落魄士族,官宦之后嘛!可与天下万户相比,这些人,也还是少数。”
梅瑾萱看着李惑那双状如桃花,看似柔情荡荡,其实冷漠非常的眼睛,一字一句,万般恳切地说:
“陛下,天下人家谁能保证一定不生女儿的?走卒贩夫,需要女儿帮忙打理家务,照顾弟妹;勋爵富豪,需要女儿连接姻亲,交好党势。女儿是亲缘,但女儿也是与每一户利益息息相关的所有品,是父亲、兄弟甚至未来丈夫的身家财产。陛下何必为了小众之利,损害大众之利呢?”
说到这,梅瑾萱沉吟片刻:
“不对,应该说,陛下应该为了保护大众之利,而对那些小众,严惩不贷。如此何愁家国不稳,万民不颂呢?”
嗒!
是李惑端起茶盏又放下的声音。
他喝了口茶,垂着眸子,似乎在思索。
而后,又是长久的静默。
这静默长到梅瑾萱几乎站不住,攥紧的手掌微微颤抖,如同她紧缩的心脏。
终于在这漫长的拉锯和对峙中,李惑说话了——
“这些是你的真心话?”
那双如水的眸子抬起,丝丝缕缕纠缠,想要把眼前人溺死其中。
见梅瑾萱不说话,他轻叹一声:
“姐姐,你知道的,其实只要你相求,我从来都是心软……”
梅瑾萱咬紧牙关,深吸一口气,软下声音:
“陛下,我求您……”
冰凉的指节触上她的脸,轻柔又缠绵地在她光滑的脸颊上刮了刮,像是把玩一枚玉件儿。
李惑淡色的唇勾起,笑道:
“行了,别垮着脸了。既然姐姐都开口了,朕一定严惩。就按你说的,黄家母子斩首示众,同村人杖三十,里长徒三年。严查当地县官,若真有包庇之嫌,抄家流放,给天下万民以示警。”
梅瑾萱俯首行礼:“陛下英明。”
走出宣政殿的那一刻,梅瑾萱脸上顺从恭谨的笑意瞬间消失,走下门前的汉白玉台阶,她回头凝望,眼里只剩下厌恶和愤怒。
身旁的素晴轻声叫她,她这才回头,大步朝前而去。
“娘娘,只要能把实事办了,就已经很好了。”
素晴小步跟在她身后,劝慰她。
梅瑾萱倏地停下脚步,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室外冰冷的空气。
这冬月的空气似乎飘着冰刺,只一口就让她血液冻结,从口鼻到胸肺刺痛一片。
但这也让她冷静下来。
是啊,只要把自己想要的办成了,不就应该是最开心的吗?
为什么她现在却觉得这样憋闷无力,就像是一块又馊又臭的糟烂布团堵在她的嗓子里,吞又吞不进去,吐又吐不出来。
是因为李惑明明是被利益触动,却偏偏要做出施舍模样吗?
还是因为自己未达目的不得不说,世情也的确如此的那番话?
梅瑾萱疲惫地吐出胸中浊气,再次抬脚向前走去。
每个花团锦簇的太平盛世里,总有些人要成为那花土里的肥料。
他们可能是辛勤耕作却依旧饿死的农户,可能是命途多舛一生被人当马凳的奴仆,但还有更大一部分,她们或长于乡野,或困于锦绣,她们有着不同的悲喜和命运,她们拥有同一个名字——女人。
而在梅瑾萱和李惑在宣政殿争辩略人一罪的同时,这座皇宫的一角也有两人在窃窃私语。
“没想到这次我们做的这样周密,竟也被她躲了过去。”
站立那人可惜地说。
“本是我们给人家设套,最后竟被人演了进去,呵……”前面盘腿坐在蒲团上,指尖拨动一串沉香念珠人,冷笑一声:
“我琢磨着咱们这位贵妃娘娘是个厉害人物,自认为已经十分小心,没想到最后还是轻看了她。”
说着,被烛火打亮的脸庞慢慢抬起,直视着供台上那尊面容慈悲的救苦救难菩萨:
“不过没关系,这次不行还有下次,好戏马上就要登场了。”
除夕当天,自夜始,千盏宫灯次第点亮,将飞檐翘角勾勒得如同天上宫阙。朱红宫墙在灯影中愈发鲜艳,金漆彩绘的梁柱反射着温暖的光芒,将整座皇城映照得像帝王宝冠上最璀璨的宝珠。
似乎是为了弥补去岁宫宴不够热闹,今晚的除夕宴办得格外隆重。
乐工在殿角奏起《太平乐》,编钟清脆,笙箫悠扬。宫女们在席间穿梭,将数不清的山珍海味流水般地送上来。先是八品冷盘:水晶肘子薄如蝉翼,琥珀核桃晶莹剔透,蜜汁莲藕甜而不腻。接着是主菜:南海进贡的鲍鱼煨得恰到好处,北地送来的鹿茸炖汤香气扑鼻,江南的鲥鱼蒸得嫩滑无比。
此时,帝王已从昭德殿来到这边,与后妃共度家宴。
他一身玄黑坐于正上首的主位,右下第一位便是头戴掐丝镶红宝石点翠凤钗,身穿五色鸾鸟踏云图的梅瑾萱。
梅瑾萱身边坐着的是沉寂多日的贤妃。她挑了一身绛色衣裙,既迎合了今日的喜庆,又显得低调。像是彻底放弃了野心抱负,大彻大悟了。
而在她们对面,位置略略靠上,并不与她们平齐的,则是两位太妃。
梅瑾萱今年虽然重掌权柄,但偷懒,央了端柔太妃再帮她操心一年,可这忙里忙外的端柔太妃今日却没有坐在皇帝左下第一位。
那里如今坐着的是宫里许久不见人影,几乎让众人都将她遗忘的——慈荣太妃。
也是这宫里少有的,儿子在外就藩,自己也活蹦乱跳的先帝旧人。
端柔太妃笑意盈盈地举杯:“难得慈荣姐姐也来了,今日可真是团圆佳节,我在此敬慈荣姐姐一杯。”
她说着仰头把酒喝下,慈荣太妃也柔和笑着,端起酒杯与她相敬。
两位辈分位份最高的太妃都喝了,其他人焉有不动的?
除了李惑,剩下众人纷纷喝下杯中酒。
梅瑾萱借着酒杯遮掩扫视一圈,突然发现——
“怎么不见司徒充媛?”
这大好的节日,司徒蓁竟然不在。
听到贵妃问话,褚月眼珠子一转,口齿清晰回答:
“回贵妃娘娘,充媛前两日就说身子不适,不见客,可能今日是真的病了。”
瞧这话说的,不是“真”病了,还能是装病?
梅瑾萱侧眸打量褚月一眼,勾唇笑道:“那真是不巧了……”
说着,她回头对素晴吩咐:“宣太医去瞧瞧,再让御膳房多备几道司徒充媛爱吃的菜,从本宫私库挑些养身的药材补品,要好的,一并送到甘露宫去。
“真是可怜见的,如此佳节竟病了。”
梅瑾萱最后感慨一句,满殿谁人不得称赞她一句贤良大度。
而就在素晴从众人背后往殿外走,去办这些事的时候,一道窈窕身影正出现在门口,从冰天雪地中踏了进来。
这人哪怕穿着厚重的冬衣狐裘也不显臃肿,脱掉裘衣后,更显腰肢盈盈一握。
对着帝王参拜时,如一条柳枝随风弯折,好不让人爱怜。
“臣妾来晚了,请陛下恕罪。”
李惑没有马上叫人起来,而是垂眼打量了一会,方才笑道:
“免礼。听昭仪说你病了,现下可是好了?”
只简单的一句问话,没想到竟引起了轩然大波。
就见司徒蓁听到后,突然抽泣落泪,提起裙摆就朝着李惑跪了下去,口出说着:
“请陛下为臣妾做主啊!”
这没有铺垫的转折,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梅瑾萱暗中翻了个白眼。
这就是她刚刚为什么非要问起司徒蓁的原因,应了那句老话,熊孩子静悄悄,必定在作妖。
她就预感着,这司徒蓁心里没憋好屁。
果然就听司徒蓁下一句说:
“臣妾要告贵妃,善妒忮忌,谋害皇嗣。陛下,她是要动摇国之根基,让您绝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