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鸠 作品

第149章吃人

屋子里许久没有人声,在这片沉寂中,偶有碳火燃烧膨胀,在劈啪作响。

“他们中可没有好心、给别人做嫁衣的人。”李惑说。

梅瑾萱笑了:“谁都觉得自己是聪明人,谁都认为自己才是那个会赢到最后的黄雀。”

李惑黝黑的眸子看向她,梅瑾萱轻轻眨眼:“一方在宫内经营筹谋,一方在宫外布置奔走,两人都蛰伏多年,资源互补之下,的确是最好的合作伙伴。”

李惑没有反驳,他垂眸思索片刻,而后拿过梅瑾萱手中朱笔,在纸上那个“东南”上慢慢落笔,划过。

红色墨迹从左至右贯穿,好像一人在中间被拦腰斩断。

“这盘棋,棋眼——还是在这。”李惑淡淡开口,那声音似是飘在上空,犹如神祇俯瞰而下:“只要扼住咽喉,便能制住一切。”

梅瑾萱看到了李惑心有成算,便不再多说,拿起桌角刘宁海送过来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而后状似不经意地说:

“对了,在合方堂后院还搜出一个人,就是关苇口供中,致使她背叛宁安侯府的元凶。”

李惑想了想,有点印象,问道:“审出来什么了?”

梅瑾萱放下茶盏,摇了摇头。

李惑不多在意,只说:“那便移交京兆府吧。”

可梅瑾萱听到后,却久久没有动作。

她不回应,也不说话,也不动。就站在李惑身边,低头盯着金丝檀的桌面,像是深思,又像是神游,直到李惑疑惑的眼神看过来——

“陛下,臣妾觉得那黄老二因为一己贪念,惹出这么一大桩麻烦事,若不严惩,实在难消我心头之恨。”

李惑挑了下眉毛:“你想如何?”

阳光在梅瑾萱琥珀色的眼眸中流转,让这眼睛似宝石般,可称熠熠生辉。

她缓缓道来:“掳掠关苇的黄家母子判绞,同村包庇者,杖三十,徒三年。当地县官徇私枉法,视恶行于无物,甚至帮其掩藏罪证,应当杖八十,抄家,流三千里。”

李惑没有说话,只是用那深潭一样的眸子看着她。

梅瑾萱早有预料,她不慌不忙继续说:

“关苇这事,让我想起丰城伯的女儿,也是现在交河郡长史、宁远将军夫人——秦愫愫。”

“秦夫人十几岁时被歹人掳走,卖到村里。丰城伯夫妻几经辗转找到,可那人家咬死自己花了银子,且成了夫妻之礼,硬是不肯放人。还带着村子里的男丁,拿着柴刀铁犁把丰城伯夫妻打了出去。而后,丰城伯集结族人,再次找上门去,争执中丰城伯夺刀杀人,把买媳妇的那家四口杀了个干净。”

“因为秦愫愫被略在先,丰城伯被迫反击在后,再加上秦家缴足了赎罪银,所以丰城伯没有判死,只被流放到营州做徭役。后来营州战乱,靺鞨企图占领靺鞨,切断安东都护府与中原的联系,是于老将军带着威远军殊死抵抗,才守了下来。而丰城伯也是因为这一战,悍不畏死,越过敌人重重包围,纵马千里送信,立下首功,才得以将功折罪,入威远军麾下,才有了之后次次冲锋在前,先帝亲赐‘勇冠三军’的丰城伯。”

其实说到这里时,梅瑾萱心里也唏嘘。

同样是女儿受害,可一个宁愿豁出身家性命去解救,一个却嫌弃女儿被人糟蹋败坏门风,反而要将好不容易逃出牢笼的亲骨肉置于死地。

只能说,人有千百不同,每个人的命运也终将走向不同的终点。

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梅瑾萱接着道:“丰城伯家本是有名的乡绅,修桥补路不在少数。关苇父亲更是一县之长,官宦人家。这些奸人胆大包天,连这样的人家的家眷都干掳掠,更遑论平头百姓家里要有多少孩儿妻女遭难。若不杀鸡儆猴,以儆效尤,怎能显出这世上还有王法,还有公道!”

她说得字字恳切,但李惑不为所动:

“可你说得刑法未免太重。”

在南平,略人罪并不是一定判绞。还要看他掳掠过几人,拐的是良人还是犯奴,拐骗后是否从中获利,将人买卖。

如黄家母子这样,只作过一次案,且并非卖良人为奴者,不过发配三年徭役而已。

其他同村和县官更不可能被定罪。

梅瑾萱反驳:“《汉书.刑法志》载:略人略卖人为重罪,首犯常处磔刑,从犯亦严惩。而《唐律疏议》中也说,监临官犯罪,罪加一等。黄家村理正为略人者大开通路,便应是从犯。黄家村所处松阳县,松阳县官身为一地父母,清查黄册就是他的职责所在。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突然出现在黄册上他却不管不问,要么是玩忽职守,要么就是他深知这些穷山恶水里的勾当,司空见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既如此,便是参与拐卖,罪加一等。”

说着,梅瑾萱双手交叠抵在额头,向李惑叩首俯身:

“陛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南平国内的子民都是陛下所有,现在有人因己之利,损陛下之利,岂能不重罚?”

李惑没有说话,梅瑾萱直起身,继续娓娓道来:

“定远将军夫人,与定远将军成婚后育有三子一女,如今长子便在定远将军麾下任职。前年鞑靼来犯,他一人削首十五,可见又是一忠勇将士。听说其余儿子也在勤练武义,就连十三岁的小女儿都耍得一手鸳鸯刀,颇为惊艳,哪怕是女儿身,同样立志要与外祖、父亲一样,驱除鞑靼,护国安邦。”

“若当年丰城伯没有拼命救出女儿,任由秦愫愫在泥潭里被人糟践,还能生出这样出色的儿女吗?恐怕整个南平就会少了四个少年英才。”

梅瑾萱直视李惑的眼睛:“都说男子建功立业,女子相夫教子。可见,女人虽不能如男人一样可以加官进爵,但培养优秀的子弟,为国效力,为国尽忠,又怎么不算为陛下分忧呢?”

“一个秦愫愫不打紧,一个关苇也不重要,少了三个四个五个未来的肱骨同样不能影响一个王朝的兴衰。可是这世上不是只有一个秦愫愫,一个关苇啊?在陛下看不到的地方,可能有无数女子在经历被掳掠、被强迫,一辈子只能在泥地在猪圈里苦熬,陛下怎知,若她们不经此劫难,在她们的身体里不会诞生出下一个文翁化蜀,下一个封狼居胥呢?”

最后,梅瑾萱一锤定音:

“所以,略人略卖人不止是窃一家之利,而是窃陛下之利。应当施重刑,以禁之。”

李惑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静静思索着。

梅瑾萱说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但是——

他开口:“那你怎知从那泥地里不会出一个文翁,出一个霍去病?”

梅瑾萱咬了咬下唇,李惑笑了:

“科举自隋朝起,于唐兴盛,武周更是创立武举,为的就是把权力与人才从门阀世家手里抢回来。富户官宦是朕的子民,贫家乡野也是朕的子民。难道寒门贵子,农家状元就不能帮朕,帮这天下开创一个盛世了?”

李惑说的有道理,甚至是太有道理,所以梅瑾萱差点笑出声来。

你看其实大家都知道,歹竹出不了好笋,山沟沟里走出来的金蛋蛋背后,很有可能就是一只被折断羽翼,满身锁链的凤凰。

而这些是李惑说得出口的,还有他说不出口的——

越是礼智匮乏之地,越容易生出动乱,但越是这样的地方,安抚他们越是简单,只需要满足他们最原始的兽性。

也就是这些人脑子里唯一存在的东西——娶老婆,生儿子。

让一个女人可以供他们驱使、践踏,既满足了他们生活上的需求,也满足了他们精神上的需求。

使他们贫瘠卑劣的人生,拥有唯一的优越感。

而在使社会安定的同时,还能带来更多的人口,满足统治者的利益。

不过是牺牲“几个女人”,何乐而不为呢?

梅瑾萱身体忍不住微微发抖,如坠冰窟,寒芒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