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鸠 作品

第148章浮出水面3

“新妇谓府吏:‘感君区区怀!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我有亲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怀。’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

女子幽幽念着诗句,仿佛有青铜所铸的编磬声穿透时光,倾诉着千年前的爱恨痴心……

“《古诗为焦仲卿妻作》,讲了一对夫妻被迫分离,双双殉情的故事。”

梅瑾萱坐于承乾宫,回想着昨夜肖盼玉临死前呼出的诗句。

大火已经平息,惟有繁音阁只剩下一堆焦炭残桓。

齐宁安昨天就带着宫正司的人,把繁音阁伺候的宫女太监都拉走,忙忙碌碌了一个晚上,宫正司里惨叫不断,血腥味几乎飘到宫城外去,可就这样,也只得到了一个——“意外”。

“火是从屋里燃起来的,经勘查,乃是炭盆中火星蹦出,点燃了帷幔所致。繁音阁的太监说,自从肖太嫔来过承乾宫后,六局二十四的宫人怕惹贵妃不快,就悄悄把繁音阁的份例给换了。本该送来十斤银霜炭,结果变成了十斤白炭,这才导致了这场大火。”

素晴复述着从宫正司传来的消息。

梅瑾萱听到后,非常细微的牵动了嘴角,眼神犹如江水中的漩涡,平静、诡谲。“不错。”她评价道:“一石二鸟,推到本宫身上了。”

素晴叹气:“他们做的干净,看来就算是宫正司也查不出什么了。”

梅瑾萱和素晴心里都清楚,繁音阁的这场大火绝不是“意外”这么简单,一定是背后主使想要杀人灭口。

但可惜,就算她们心里清楚,就算李惑心里也清楚,但他们终究无能为力。

他们就像山里永远差一步的猎人,永远只能追在狡猾猎物的身后,但他们又不能放弃,只能被它牵着鼻子走。

说实话,这滋味并不好受。

梅瑾萱指尖敲了敲桌子:“看来谜底还是在那首诗上。”

站在旁边一直安静听着的素凝,突然想到什么,开口:

“今天婢子听到外面的宫女太监议论,说肖太嫔念诗,是临死前想到情郎了。”

梅瑾萱和素晴一齐看向她。

素凝:“就是礼部的吴侍郎。据说当年,肖家曾有意把肖太嫔许配给这位吴慧中大人,可惜肖贤妃猝然离世,肖家舍不得宫里的好处,便退了和吴家的婚,送女进宫。”

梅瑾萱点点头:“我也听过这事,是真的。不过……”

她沉吟片刻,说:“背后之人在宫中谋杀太嫔,想来也付出了不菲的代价。而能让他下次决心,一定是知道肖太嫔有了背叛之心。”

梅瑾萱抬眼看素晴:“我们的冬枣糕有效果。”

素晴眨眨眼:“娘娘是说,肖太嫔知道了奶娘的死讯,决定弃暗投明,结果被背后之人发现,才痛下杀手?”

梅瑾萱点头:“可能很大。所以,肖太嫔在临死前,绝不会只是思念‘旧情’,她是想借此向我们传递消息,为她自己报仇。”

素凝颇为可惜地感叹:“都说将死之人,其言也善。可肖太嫔这‘善’言也太隐秘了些。”

梅瑾萱摇了摇头:“看来她对肖家还剩几分情谊。”

素晴接话:“估计,她也是知道单凭她死前的几句证词,无法为幕后主使定罪,反而会让人迁怒肖家,为整个肖氏带来灭顶之灾。”

梅瑾萱说不清是冷嘲还是惋惜,轻叹一句:“优柔寡断了一辈子,到死也如此。”

突然她似乎想到什么,提起笔来,想要写什么东西,可没等到她落下一字,秋水便从外面推门而入:

“娘娘,查到了。”

屋内三人齐齐看向她,她也不卖关子,赶紧说:“虽然几经托转,层层伪装,但关苇遇见孙氏的合方堂,背后主人乃是和亲王,确认无疑。”

“和亲王?”梅瑾萱把笔放下:“我倒是真没想到。”

就之前玉蕊父母和石招娣被灭口的事情了来看,和亲王在先帝去世之后豢养了几个死卫也不无可能,但是一个王爷,一个外男,如今真的还能搅动起后宫的风雨吗?

梅瑾萱陷入沉思。

“对了娘娘,还有一件事。”秋水犹豫片刻,开口:“之前关苇提到那个,追到京城的‘黄家人’也找到了。就在合方堂的后院,被我们的人劫了出来。”

梅瑾萱挑眉:“他知道什么?”

秋水摇了摇头:“他说带他出村的人只说,能让他发财。到了京城就一直把他困在后院里,他什么都不知道。”

梅瑾萱并不意外,轻描淡写地说:“既然没用,那就杀了吧。”

秋水的神情说不上是轻松还是痛快,那双眼睛里还出现了思索、茫然,还有一瞬间的怔忪。

她说:“关苇在天有灵,应该可以安息了。”

说着,她转身,打算去执行梅瑾萱的命令。

“等等。”

梅瑾萱突然叫住她。

秋水以为她还有什么吩咐,没想到梅瑾萱却只是细细打量她,好一会儿才开口:

“我记得……你似乎也是被人拐走的。”

高悬天上的太阳,阵阵飘香的丹桂,还有青石板路间一列而过的蚂蚁……

这些构成的灰白色画面,便是秋水对于家乡仅剩的记忆。

她四岁时被人拐走,卖给一个农家富户做童养媳。

后来那家的儿子考中了童生,便想着中举后娶个官宦女子,得个能帮扶的岳家,于是她就变成家里奴婢。

再后来,为了凑够上京科考的银子,她又被卖给了人牙子,被人牙子带着上了京城,这才进了宫。

前半生如走马灯一样在脑中闪过,她沉默地点了下头。

梅瑾萱定定看着她,也陷入了回忆。

“幼时,外祖母曾带着我去给济慈院捐赠衣物吃食。济慈院里的孩子,拿到衣服就迫不及待地换上,很高兴的样子,我也很高兴,因为我知道,那个冬天他们不会受冻了。但外祖母却和我说——‘这天下还有很多吃不饱穿不暖的孩子,我们能帮一个两个……却帮不了所有。’

“我问外祖母:怎样才能帮助天底下所有的孩子呢?她告诉我,唯法矣。”

梅瑾萱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上浓绿的翡翠戒指,似乎看到这戒指所代表的东西,以及这双手幼时空空,现在却可以紧握的事物。

“《商君书》中曾说,法令者,民之命也。一人之力终有竭时,惟有令法平之如水,悬其象魏,才可惠洽万家。”

深吸一口气,梅瑾萱站起身:“走吧,我们去见陛下。”

别人想面见一次皇帝很难,但是贵妃想见皇帝却很容易,尤其是在刚刚出了事的现在。

几乎是通禀的下一秒,梅瑾萱就踏在了御书房的地砖上。

不用她说话,李惑便猜到了她的来意。

“有消息了?”

梅瑾萱走到李惑身边:“纵火的凶手做得干净,没留下证据,不过……”

她一手笼住锦袍的宽袖,一手向前伸展,雪一样的掌心摊在李惑面前。

李惑眼尾轻挑与她对视,把手中的朱笔放进她的掌心里。

梅瑾萱执着朱笔,在桌上的宣纸上写道: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贱妾留空房,相见常日稀。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

府吏得闻之,堂上启阿母:“儿已薄禄相,幸复得此妇,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共事二三年,始尔未为久,女行无偏斜,何意致不厚?”

阿母谓府吏:“何乃太区区!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东家有贤女,自名秦罗敷,可怜体无比,阿母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

府吏长跪告:“伏惟启阿母,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取!”

……

只写了小半篇,就停了手。

“这首《汉乐府》中的传世之作,最开始叫做《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后来因其中的诗句传唱度太高,就被人们换了个名字。”梅瑾萱说:“自从昨夜听到肖太嫔吟这首诗,臣妾就一直在想——她到底想要诉说什么?而在那样紧急的情境下,又该怎么样隐秘又清晰地传达出,她想传达的东西呢?”

说到这,她在句首上方的留白处,一字一字写下这首诗的名字——

《孔雀东南飞》

她说:“其实很简单,谜底就在谜面上。”

玳瑁紫毫笔沾了下朱墨,在“东南”二字上画了一圈。

梅瑾萱侧眸看向李惑,眸光熠熠,李惑也笑了,泛着青的指尖点了点“东南”二字,未干的墨迹染上他的手指,似是碎琼乱玉中唯剩一支的红梅。

“朕也如此想。”

两人看着“东南”二字,沉默良久,心中皆有计较。他们默契地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们都知道现在并不是揭露的好时机,哪怕笃定了人选,但没有一击毙命的把握,便只能徐徐图之。

“还有一事要禀奏陛下。”

梅瑾萱把合方堂与和亲王的关系告诉李惑。

李惑蹙眉,他的第一反应也是:“不,不可能是他。”

意图动摇军心,罪同谋反。和亲王当然有动机,哪个姓“李”的没有动机呢?但……

“他不可能在宫里还有暗桩。”

李惑不是信他自己,而是信他的老子,那个最为小气的孝平皇帝。

梅瑾萱问:“或者,是里应外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