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mr 作品

自古逢秋悲寂寥

大理寺衙门前,两尊石狮巍然矗立,狮目圆睁,似在审视着每一个进出之人。许延年立于阶前,他抬眸望向远处,天高云淡,长安城沐浴在秋日的暖阳之中,一派祥和。

"大人!"许义小跑着追上来,"裴寺丞请您即刻去议事厅,说是抓了那罗迩娑婆寐的门徒。"

许延年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加快脚步。

议事厅里已聚了七八位官员。大理寺丞裴肃正捧着案卷来回踱步,花白的胡须随着急促的呼吸微微颤动。见许延年进来,他立即迎上前。

"延年请看。"裴肃展开案卷,指节在"夜闯民宅"四个字上重重叩击,"昨夜西市绸缎商刘大郎家进了贼人,恰逢巡夜武侯经过,当场擒获。谁知..."他的声音突然压低,喉结紧张地滚动,"竟是那天竺妖僧的弟子。"

许延年接过案卷,手指缓缓抚过墨迹。当看到"盗取财物价值三十贯"时,他的指甲在纸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划痕。

"人现在何处?"

"押在丙字号牢房。"裴肃忽然咳嗽起来,从袖中掏出一块泛黄的帕子掩住嘴,"那厮嚣张得很,口口声声说...说..."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变成了耳语。

许延年眸光一沉:"说什么?"

"说圣上正在服用他师父炼制的金丹,若敢动他一根汗毛...下官已经查验过,赃物俱在,按《唐律》当杖六十,徒三年。"

正说着,赵主簿慌慌张张跑进来,官帽都歪到了一边:"诸位大人!宫里来人了,说是...说是传口谕..."

厅内众人面面相觑,许延年整了整衣冠,他刚迈出门槛,就看见宣旨太监已经站在院中,身后跟着两名羽林卫,阳光下他们的明光铠刺得人眼睛发疼。

一名紫衣宦官踏入正堂,尖细的嗓音刺破沉寂:"陛下有旨,天竺僧众乃贵客,凡涉讼者,即刻释放,不得留难。"

堂内骤然一静。

许延年垂首行礼:"臣斗胆请问,此人犯夜盗之罪,赃物俱在..."

"许少卿。"宦官打断他,嘴角挂着意味深长的笑,"陛下说了,天竺高僧正在炼制金丹的关键时刻,需弟子护法。"他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您是个聪明人,当审时度势。"

大理寺众官员聚在厅内,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周寺正一拳砸在案几上,茶盏被震得跳了起来:"岂有此理!这分明是藐视王法!"

李崇捋着胡须长叹,眼角的皱纹更深了:"自圣上宠信那天竺方士,这已是第三起..."他闭了闭眼,长叹一声:"放人罢。"

差役领命而去,堂内只余一片压抑的沉默。许延年忽而起身,:"且慢。"

众人一怔,目光齐刷刷投向他。

他抬眸,眼中锐利如刀:"陛下命我等放人,却未言免其刑责。"

宦官眯起眼:"许少卿这是何意?"

"中使勿忧。"许延年语气平静,却字字如铁,"陛下既未明言免刑,臣依律行事,并无违逆。"

"备杖。"许延年的声音冷得像冰,"把人带出来。"

众人愕然。裴肃手中的茶盏差点打翻:"延年,方才圣旨..."

许延年从书架上取下一册《唐律疏议》,修长的手指精准地翻到某一页,"但《职制律》有载,凡外邦使节及随从犯法,可依'罚赎'之例处置。"

他的指尖停在一行小字上,众人凑近看时,只见写着"夷人犯禁,或赎或杖,取其两便"。

宦官脸色骤变:"你——"

"去告诉那贼人。"许延年合上书卷,眼中闪过一丝讥笑,"要么缴纳五十贯赎铜,要么领六十脊杖。"

当那名天竺门徒被带出来时,脸上还带着倨傲的神色。他穿着奇异的窄袖胡服,腰间挂满叮当作响的铜铃,下巴高高扬起,露出脖颈上诡异的蛇形刺青。

"我家师父..."他刚开口,许延年一个眼神,两名衙役立刻将他按在了刑凳上。

"且慢!"门徒挣扎起来,铜铃发出刺耳的响声,"你们敢..."

许延年负手而立,:"选赎铜还是杖刑?"他的声音不大,却让喧闹的院子瞬间安静下来。

门徒脸色变了:"我...我身上没带..."

"行刑。"许延年转身时,袍角在空中翻飞。

水火棍落在皮肉上的闷响回荡在院中。那门徒起初还咬牙硬撑,到第五杖时已哀嚎连连,胡语汉话混着骂出来。许延年站在廊下,面色沉静如水,只有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泄露了情绪。

"五十八、五十九、六十!"

最后一声报数落地,许延年抬手示意停杖。

那门徒瘫软在地,唇边溢出血丝,眼中怨毒如刀,死死盯着许延年:“你……你会后悔的……”

许延年居高临下看着他,声音平静:“若再犯,杖数加倍。”

临出门前,他回头狠狠瞪了许延年一眼,眼中尽是怨毒。

许延年视若无睹,转身对李崇道:“大人,此案卷宗下官会亲自呈递中书省,若陛下问起,下官自会解释。”

李崇长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延年,老夫知你刚正,可如今那罗迩娑婆寐圣眷正隆,你此举,怕是会惹祸上身。”

许延年神色未变,只淡淡道:“大理寺掌刑狱,若因权贵而废律法,何以正天下?”

裴肃拍了拍许延年肩膀,眼中隐有赞许:“好小子,有骨气!老夫虽年迈,却也知‘法不阿贵’之理。”

李崇默然,良久才道:“罢了,老夫与你一同担着。”

午后,许延年伏案批阅文书,忽有脚步声近,裴肃推门而入,面色凝重:“延年,宫中来人,传你即刻入宫面圣。”

许延年手中毛笔微微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洇开一小片阴影。他抬眸,声音平静:“知道了。”

裴肃欲言又止,终是低声道:“小心应对。”

许延年颔首,起身整了整官袍,指尖在獬豸纹上轻轻抚过,眸光深沉如墨。

太极殿内,李世民正倚在龙椅上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缓缓睁眼。许延年行礼时,他摆了摆手,声音略显疲惫:“免礼。”

许延年直起身,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天子的面容——眼下青黑,唇色泛白,虽强打精神,却掩不住眉宇间的倦色。

“延年啊,”李世民揉了揉眉心,“朕听闻,今日你在大理寺杖责了那天竺僧人?”

许延年不卑不亢:“回陛下,那天竺人行窃,按律当杖六十。臣只是依律行事。”

李世民沉默片刻,忽而轻笑一声:“你倒是耿直。”他顿了顿,目光渐深,“可你可知,那罗迩娑婆寐方才在朕面前,说你藐视圣意,故意折辱他的门徒?”

许延年神色不变:“陛下明鉴,臣不敢违逆圣命,但大唐律法乃立国之本,臣身为大理寺少卿,若因一人而废法,恐天下人寒心。”

李世民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叹了口气:摆摆手:"罢了,此事就此作罢。不过..."他目光锐利地看向许延年,"你那六十大板,打得有些重了。"

许延年再拜:"臣知罪。但国法如山,臣不敢徇私。"

李世民忽然大笑:"好一个'国法如山'!许爱卿忠心可嘉,退下吧。"

许延年躬身退出殿外,秋风拂面,吹散了一丝压抑。

大理寺众人得知许延年安然归来,皆松了口气。李崇捋须笑道:“看来陛下终究是明君。”

许延年未答,只将案上文书一一收好,淡淡道:“明日照常升堂。”

众人相视一笑,紧绷的气氛终于缓和。

待处理完公务,已是月上中天。许延年走出大理寺衙门时,长安城的宵禁钟声刚刚响过。

太傅府门前,灯笼已经点亮。许延年刚下马,就看见陆昭阳立在廊下,一袭浅青襦裙随风轻摆。她未施粉黛,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兰钗,却比满园秋色更动人。

"今日回来得晚。"她迎上前,自然而然地牵起他的手,:"寺中有棘手的案子?"

许延年握住她的手,指尖传来熟悉的温度:"打了那罗迩娑婆寐的门徒六十杖。"

陆昭阳双眼微睁,随即了然:"他犯事了?"

"嗯。"许延年与她并肩往内院走去边走边说了案情,"圣上下令放人,我便先依律打了再说。"

陆昭阳听完,眉头微蹙,但很快又舒展开来:"你做得对,律法如山,不容轻侮。"

许延年望着她清澈的眼眸,心中郁结顿时消散。他伸手将她鬓边一缕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

夜色渐深,东厢的灯却还亮着。陆昭阳坐在窗边,她正在缝制一件小衣,是为柳烟未出世的孩子准备的。

许延年沐浴完毕,散着发走到她身后,俯身在她发间落下一吻:"别熬坏了眼睛。"

陆昭阳抬头,想了想问道:"今日那胡僧门徒的事,圣上没怪罪?"

"没有。"许延年在她身旁坐下,取过她手中的针线,"陛下是明君…只是近来愈发倚重天竺人的丹药…只怕长此以往那些人恐更加猖狂…昭阳若有朝一日….."他忽然住了口,眉头微蹙。

陆昭阳却已明白他的未尽之言。她轻轻握住他的手,掌心温暖干燥:"延年但秉本心而行,纵前路有豺虎当道,雷霆万钧,我与你携手同行,生死不渝。"

烛火在她眸中跳动,映出一泓清泉,许延年在那澄澈中看见自己的身影。他抬手抚上她的脸颊,触到一片温润暖意:"得昭阳相伴。"他低语,声音里含着千般柔情,:"纵使刀山火海,为夫亦当不负卿心。"

秋风吹动窗纱,烛火轻轻摇曳。许延年觉得,只要坚守本心,便无所畏惧。他望向窗外皎洁的明月,目光坚定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