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两仪

周折玉的身影在晨光中纹丝未动,既未消散,脸上也无甚笑意,只淡淡看着他。

“武学之道,贵在专精。”周折玉声音平静,“人体经脉如江河奔流,不同功法便是相冲的水势。强修两门,轻则真气逆行,重则……”

他顿了顿,“你既自幼修习沧浪掌,为何还要另辟蹊径?即便转修剑道,也该先废去旧功才是。”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是全然忘了当初锦城相遇时,自己早察觉傅秋宵身负双功却未置一词——毕竟他周折玉自己那时就是同修两门功法的活例子。

傅秋宵胸口起伏,没料到他会突然提起这茬,呼了口气,撇过脸道:“天下武学,本无定法。也没什么一定是可为的,什么是不可为的,想学就学了,走一步看一步,船到桥头自然直,没想那么多。”

事实证明,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这么几年过去,傅秋宵确实也没出事。

如果你要说这次怎么就出事了,问就是“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没控制住。

——其实若非这次另有魂香作祟,意外走火,说不定再过几年,真能给他莽撞闯出条大道来。

傅秋宵忍不住偷眼去瞧周折玉反应。

周折玉摇了摇头,脸上却并无责备之意,从怀中摸出张纸笺:“无喜和尚说你们这次到神宫也是为追查朱衣丹,这是丹方誊本,那神教教主已经死了,不过据他所说他背后还有一人,是个手段通天的道人,我并未在神宫中见过,不晓得是不是真有这么个人。”

傅秋宵“唔”了一声,心不在焉地扫了一眼,就草草收起来,转头正对上无喜那张皱成包子的圆脸,满脸写着“没眼看”。

傅秋宵无声地对他做了个口型:“滚。”

周折玉转头道:“眼看快过午了,我先前嘱咐他们准备一桌饭菜怎么还没上,你能去催催么。”

无喜:??

无喜带上门出去。

周折玉走到傅秋宵床边,“试着运转内力,看看经脉还有没有哪里滞涩或胀痛的?”

傅秋宵闭目凝神,真气在奇经八脉中缓缓流转一圈,道:“并无不妥。”

周折玉:“你说的对,天下武学无定法,却可分为阴阳,阴阳相冲,亦可相生,若要调和,首需‘辨气’——闭目内视,感受真气流转,孰寒孰热?孰刚孰柔?”

话音未落,他并指如剑,轻轻点上傅秋宵的丹田。

傅秋宵不禁浑身一震,只觉一股舒缓内力涌入体内,那内力不疾不徐,恰似春溪融雪,将他府中原本纠缠不清的两股真气轻柔地分隔开来。恍惚间,他仿佛看见自己丹田处浮现出一道莹莹发亮的界限,将阴阳二气梳理得泾渭分明。

“若阴盛,则存于足三阴经;若阳旺,则纳入手三阳经。”周折玉的声音似远似近,每一个字都带着独特的韵律。随着他的指引,傅秋宵体内的真气开始自行流转——残雪照水剑法的阴寒之气如月华倾泻,沉入足三阴经;属于沧浪掌的炽热内力似朝阳初升,汇聚于手三阳经。

傅秋宵忽然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周折玉立即变指为掌,在他气海穴上轻轻一按:“不要抗拒,顺其自然。想象你的丹田是一方砚台,阴阳二气便是墨与水,相融而不相混。”

渐渐地,傅秋宵的呼吸平稳下来。

他惊讶地发现,原本互相撕扯的两股内力此刻竟如双鱼戏水,在经脉中和谐流转。每当阴气稍盛,便有阳气自手少阳经涌来调和;待阳气过旺时,足少阴经又会适时分走盈余。

“记住此刻的感觉。”周折玉收回内力,“阴阳平衡之道,不在压制,而在疏导。从今日起,你每日卯酉二时各运功一次,三月之后,当可自如转化。”

傅秋宵睁大了眼睛。

周折玉又道:“另外,若不想生别的变故,你的剑法与掌法功力最好保持在同一进程。”

江湖中人无不谨守“一功一法”的铁律,像凌霄剑派那样觊觎别门功法的蠢货毕竟是少数,因为大部分人都没有废功重来的决心,又无合功之法……再多绝学也不过废纸一张,并非不想,是太难,贪多贪足反倒误了性命,因此走火入魔最后发疯暴毙之人数不胜数。

这样旷世无一的功法,一旦流出被证实,不仅会引起此功法的争夺,势必还会引起各门派之间功法的争抢,引起一番腥风血雨……

他却以如此平静的口气直接传授给他了。

傅秋宵定定望着周折玉,喉头滚动,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半晌才挤出一句道:“这功法叫什么名字,你是从何得来的?又为何肯交给我。”

周折玉踱到桌边给自己斟了杯冷茶,水面映着他微微晃动的倒影,“自己琢磨的,没有名字,不过,据说三千年前,广成子见日月同辉而不相犯,悟出‘阴阳轮转’之道,刻在《两仪参同契》中,就叫‘两仪’好了。”

傅秋宵固执道:“你为什么肯将‘两仪’传授给我?”

若是三年前,周折玉会说“日行一善从我做起”。

若是六年前,周折玉大概会说:“看你好看,怜香惜玉不行吗?”

金针提前拔除,记忆比从前来得慢了些,到如今却也想起不少,尤其从昨晚到此刻的这段时间——周折玉意识到,当年那些信手拈来的轻挑玩笑,那些漫不经心的举手之劳,他自己对此百毒不侵,却无意之中惹了别人烦忧。

至于为什么那时完全没有觉得不对,如今却觉察出不妥,而且是大大的不妥,周折玉为此又想了许久。

他久久不答,傅秋宵心凉了半截,头低下去,像是有些难过。

周折玉道:“因为我乐意。”

傅秋宵:“那昨夜我说的呢?”

周折玉沉默——这个他没法回应他,因为他自己也没想明白。傅秋宵说喜欢他,愿意跟着他,他隐约觉得这话他也跟别人说过,但记不起是谁。

在这片无声里,傅秋宵明白了他的不答就是答案。

傅秋宵死死咬住下唇,齿间泛起铁锈味,却怎么也压不住心口翻涌的酸涩,他轻轻吸了口气,睫毛剧烈颤抖着,连带着通红的眼眶也微微发颤。

周折玉想起沧浪门山穴中他泛红的双眸,那时他觉得很漂亮,总想哄着他——那时没落下的泪在这儿掉下来,周折玉依旧觉得他很漂亮,但没有再伸手。

周折玉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

然而傅秋宵侧着头,没看这边,却声音轻轻道:“现在不可以,那么以后呢?你不说为什么,我只当你目前没有这个打算。你要做什么我都陪你,五年,十年,我等你了结了所有要做的事,再来问你这个答案也可以。”

傅秋宵:“这几年我去过许多地方,听说终南山后有处云栖谷,溪流从白玉般的石缝里淌出来,舀一瓢尝,清冽得能尝到雪水的甜。谷底生着百亩野茶林,春日采茶不必登高,竹篓落满时,连衣角都浸着兰花香。夜里枕着松涛入眠,晨起推窗就是漫山红枫。猎户说常有白鹿衔着野果踏露而过,连最凶猛的山豹,见了人也只懒洋洋摇尾……”

他虽声音有些滞涩,却说得极为流畅,像练过无数次:“我春日到那里去,只尝到溪水甘甜,没看过别的,不过应当也很好,很适合退隐生活。”

晨雾堪替君温酒,流泉堪替君涤剑。

若藏君之剑手,当觅此境。

周折玉愣了片刻,下意识道:“别等我,我心里……有人了。”

此话一出,剜得两人心头皆是一颤。

周折玉低声道:“对不起。”

起身走出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