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香山
永和十九年,盛京城入秋。
先是西风一夜扫尽槐花,再是霜气悄凝,将满城绿意逼得节节败退。待到香山枫叶转红时,那秋便算是真正坐稳了江山。
山势并不险峻,却因这秋色陡添几分峥嵘。远望如赤霞倾泻,近观则见枫叶层层叠染,绛红、朱砂、金橙,似是谁打翻了墨盘,将整座山泼得淋漓酣畅。山径蜿蜒,落叶铺地,踏上去沙沙作响,偶有山风掠过,便卷起一片红浪,簌簌飞旋,又悄然落定。
半山腰的凉亭里常有游人歇脚,凭栏远眺,可见京城轮廓隐约于薄雾之中。
偶有孤雁掠过长空,一声清唳,更显得天地辽阔,秋意肃杀。
近来京中发生了几件大事。
先是潘家贪赃枉法,截杀钦差,落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这潘家仗着朝中有人,横行多年,今日这般结局,倒也不算冤枉。京中与之有勾连的几家,起初战战兢兢,待风声稍缓,便又故态复萌,该吃酒的吃酒,该斗鸡的斗鸡,仿佛那血淋淋的教训与他们毫不相干。
再是冯家表少爷,前些日子在画舫上离奇暴毙。
“听说是七窍流血,眼珠子都瞪出来了,”摇扇的公子压低声音道,“活活吓死的。”
“那混账玩意儿仗着冯家势大,欺男霸女的事儿没少干,死了倒干净。”另一人冷笑,“指不定是江湖上的侠客替天行道。”
众人心照不宣地点头,话题一转,又落到贺峤身上。
“贺将军竟还活着?当年北疆一战,尸骨无存,朝廷连衣冠冢都立了,如今竟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说是重伤被俘,在蛮子那儿熬了四年,”有人唏嘘,“蛮子凶残,吃人饮血都是常事,不知这四年……究竟是怎么过的。”
“沈家那位呢?”有人突然想起,“早先贺峤战死的消息传来,就说那沈大小姐染了急病,离京休养。这都休养多久了,贺峤都从鬼门关爬回来了,沈家却半点动静也无,也是怪事。”
正说着,亭外石径上忽传来脚步声,众人回头,只见突至的纷纷小雨中,两道身影自枫林转出,为首那人身形挺拔如松,玄衣被风掀起一角,正是方才话题中的贺峤,而他身侧那位男子身着靛蓝常服,面容肃穆,赫然是兵部左侍郎,前些日子新鲜出炉的大理寺少卿——沈家大小姐的亲舅舅唐秉文。
亭内众人顿时噤若寒蝉。
雨势渐急,两厢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照面。为首的纨绔干笑一声,率先行礼:“贺将军、唐大人,巧遇。”
唐秉文淡淡“嗯”了一声,目光扫过众人,未再多言。贺峤倒是略一颔首,可眼神冷淡,显然不欲多谈。
雨帘如幕,将亭内外的气氛隔成两截。纨绔们缩在一角,眼神乱飞,谁也不敢再提先前的闲话;而唐秉文与贺峤站在另一侧,静静看着亭外骤雨。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雨势小了下去。
只听贺峤道:“雨要停了。”
果然,不一会儿,云破天开,一缕日光斜斜穿过枫林,照得满地湿漉漉的枫叶泛着碎金般的光。
唐秉文整了整袖子,与贺峤一前一后踏出亭子,众人目送他们身影向山上去。
待二人走远,才有人长舒一口气,喃喃道:“难怪说背后莫论人是非,这被撞见也太吓人了,可长记性了……应该没被听到吧?”
无人应声。
山风掠过,卷起几片沾水的红叶,啪嗒一声黏在石阶上,像极了未干的血迹。
贺峤踩着石阶往上走,靴底碾过落叶,发出细碎的声响,“冯家那位表少爷,死得蹊跷。”
“画舫上横死,七窍流血,喉间淤紫如溢痕,却无绳索勒迹,瞧着像是仇杀。”唐秉文落后半步,“只是这表少爷素日里跋扈惯了,得罪的人能从城南排到城北,真要查起来,反倒无从下手。”
贺峤脚步未停:“冯家急了?”
唐秉文道:“潘家刚倒,血还没流干净呢。王家壮士断腕痛了一回,如今为了避嫌不见客,其余世家表面看不如何,实则个个风声鹤唳,冯家自然不肯让这事稀里糊涂揭过去——谁知道背后是不是有人要借题发挥?”
“你是没瞧见,冯家那位礼部尚书,一把年纪了,胡子都颤巍巍的,硬是在御前哭得老泪纵横,说什么‘这是老臣那早亡的女儿留下的唯一血脉,金疙瘩似的养大,竟叫贼人害了’。”
“说什么‘天子脚下尚且如此猖狂,这贼人眼里还有王法吗?皇上的安危又该如何保障?’——啧,话里话外,就差直说是有人要动摇国本了。”
贺峤微微笑道:“皇上怎么说?”
唐秉文:“皇上说:‘王太师你怎么看’。”
王家在潘家案中选择了袖手旁观,就是不想惹火烧身,他能有什么看法?
贺峤收了笑:“现今负责京城治安的金吾卫统领,我记得是过去裴老侯爷的同袍,武安侯旧部……冯尚书这般闹腾,莫不是对惩办潘家的裴小侯爷有什么不满?”
“是不满,又不敢明着说,那不就被打成下一个殷党了么。在皇上面前哭天抢地,逼着彻查,就是想说有人要害他们。”唐秉文抬手揉了揉眉心,语气里带了几分不耐,“这案子查又查不到,不查还不行,最后压力都落到大理寺头上……要真是那群管杀不管埋的江湖人干的,我感谢他祖宗十八代。”
贺峤闻言低笑。
想来戚家庄一趟公差确实给唐少卿留下不小阴影。
香山以山中红枫闻名遐迩,山顶反倒并无特殊,只一座斑驳的八角观景亭,石栏上刻满游人题诗,最新一道墨迹写“秋色杀人不用刀”,落款处已被雨水晕开。
两人在山脚便打发了随行的家仆,一路疾行上山,除了中途骤雨时在山腰凉亭略作停留外,几乎未曾歇脚。此刻在八角亭中落座,贺峤的目光落在石栏上那行墨迹淋漓的题诗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秋色杀人不用刀”几个字。
唐秉文突然开口:“说起来,我那侄女……”
贺峤指尖一顿。
“四年前北境传来你战死的消息时,正赶上戚贵妃被打入冷宫。”唐秉文望着远处层叠的山色,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日的天气,“沈云那老狐狸,当即就动了送寄灵入宫的心思。”
“那丫头什么性子你也知道,死活不肯。父女俩大吵一架后,她连夜带着个暗卫就跑了。”唐秉文转头看向贺峤,意味深长地补了句,“沈云找不到人,对外只说是患病离京休养。”
贺峤猛地抬头:“她——”
话一出口才惊觉失态。他与沈寄灵虽明着是师徒,实则两家早有默契,只待他立了军功回来便正式议亲。谁知北境一役他“战死”的消息传回,这桩未出口的婚约自然便如这秋叶,零落成泥。
“那丫头精得很。”唐秉文瞥他一眼,“出了京城就直奔北境找蔡老将军,后来才辗转联系上我。这些年在外头,过得倒比在沈府自在。”
贺峤苦笑。
他的小徒弟平日扎个马步,半炷香就开始腿打颤,出过最远的门还是从盛京到沈家祖籍,一大帮子护卫婆子前呼后拥都嫌舟车劳顿。如今却要独自跋涉千里,从锦绣堆里一头扎进北境的漫天风沙——只带了一个暗卫,这一路上不知要经过多少险隘,趟过多少浑水。那些她从未见识过的江湖险恶、边关苦寒,想必都一一尝了个遍。
“是我的错。”贺峤心想,“我对不住她。”
“听说你回来的消息,”唐秉文突然道,“她应当也快回京了。”
一片红叶被风卷进亭中,正落在贺峤掌心。他缓缓收拢手指,那颜色红得鲜亮,像极了那年离京时,少女系在他剑柄上的亲手编织的红穗子。
(官职参照唐朝,六部的各部尚书一个,侍郎两个。
京城负责安危的官职也参考唐朝,中央禁卫军分为南北衙兵两个系统,共同担负皇帝、皇宫和京师的警卫任务。北衙兵主要负责宫廷宿卫,南衙兵则负责京城的治安巡逻等事务。
其中,为方便使用,本文取北衙兵中羽林军代替其护卫宫廷的职能,金吾卫代替南衙兵统一负责京城治安。
夜翎卫虽参考明朝锦衣卫,负责缉捕审讯,搜集情报,直接对皇帝负责,但因文中是从江湖中征召(实则是烟雨楼弟子毕业就业),所以或许会有私设不同。
只是参考,参考,参考。
大家看一乐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