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青柳
若说江湖很大。
朱门深锁、高墙重檐,那些自以为藏得严实的阴私秘闻,也总能在更漏未尽时翻出墙头,化作市井坊间的下酒谈资。从秦淮河畔的脂粉堆,到嘉宁关外的风沙帐,不过三两句闲话的工夫,便能被添油加醋地传遍九州,在茶楼酒肆里滚上几道,最终变成面目全非的江湖轶闻。
可若说江湖很小。
前一刻还在跟前嬉笑怒骂、满嘴荒唐言的家伙,转眼便如晨露蒸发,杳无踪迹。任你翻遍名山大川,问遍码头客栈,那人却似从未存在过一般,连半点影子都寻不着。
江湖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装得下恩怨情仇,兜得住流言蜚语,却偏偏漏掉了最该留下的人。
一别就是永诀。
……他爹娘如此,周折玉也如此。
傅秋宵短暂的一生中总在与人离别,他一个都留不住。
他在锦城见到周折玉一直没什么好脸色,气周折玉戏弄他,气周折玉不跟他言明身份,气周折玉三年从没有找过他,担心周折玉有不可说的缘故,又不能拆穿他,只好憋着气。
他觉得这人真讨厌啊。
傅秋宵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因为这些事生气,只觉得周折玉讨厌,但还是想跟他待在一起,或许是想跟他切磋剑术,或许是想叫他还了欠的那顿酒。
或许就是想跟着他。
跟着他,就不会脑子里总是他的背影,梦里闻到浅淡的花香,去封陵也好,回沧浪也好,浪迹江湖也好,归隐也成……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慢慢想清楚。
周折玉不许。
他真讨厌。
傅秋宵在锦城,他在半月阙,傅秋宵在半月阙,他在封陵,傅秋宵去了封陵,他去了阴曹地府。
这下真跟不成了。
真讨厌。
“我喜欢你,”傅秋宵攥着周折玉的手,微微有些颤抖,手指不住勾在他掌心,“无论你是陈晏平还是周折玉,就算以前的事记不清了也没关系……我和以前不大一样了,我跟着你,不会成为你的累赘。”
傅秋宵低头闭了闭眼,声音逐渐消下去:“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
傅秋宵话音未落,整个人忽然脱力般栽倒在周折玉肩头。
周折玉下意识伸手接住,探了探脉象,发现只是力竭昏睡,紧绷的肩线这才稍稍放松。
不远处,无喜正与红绡比划着手语,两人鸡同鸭讲却聊得认真。
见周折玉抱着人走来,无喜立即止住动作,一双眼睛会说话似的,略带探寻地望过来,露出个意味深长的表情。
周折玉懒得解释,径直转向红绡:“姑娘是?”
出来前时间紧迫,未来得及问,见这人与无喜和尚一处,总不是神教的人。
红绡拢了拢染血的衣襟,轻声道:“我是凤凰山下柳溪村人。”
她指了指远处隐约可见的山影,“先前已被选中进过神教一次,因自幼体质特殊,又跟着行医的祖父学过些医术。”说到这里,她声音低了下去,“所以祭祀时,我并未像旁人那般完全失去神智……”
红绡顿了顿,语气依然平静,却透着一丝说不出的冷意:“我回去后,把神教里的事都告诉了家里人。他们说我疯了,把我锁在柴房里,怕我出去胡言乱语。”
夜风吹动她散落的发丝,衬得那张稚气未脱的脸格外苍白:“第二个月,神教又来选人……这次挑中了我妹妹。他们依旧不相信我,但他们把我放出来,求我代替妹妹去。”
两人皆是沉默。
无喜比划着询问她之后的打算——如今神教覆灭,无人知晓其中隐秘,若她不愿归家......
红绡摇了摇头,发间未干的水珠簌簌落下:“要回去的。阿娘刚能下地,幼弟还未断奶。”
她说着竟露出个真切的笑来,“我本打算与他们同归于尽,没想到……”
她望向远处仍在燃烧的殿宇,“能活着回去,已是意外之喜。”
少女突然郑重地向二人行礼:“还请恩公告知姓名,回去后我定当立长生牌位,日日供奉。”
无喜有些窘迫。
他们此行各怀目的,救人之事实在算不得本意。
周折玉:“不必。”
红绡却会错了意,温声劝慰道:“虽未能救下那些姑娘,但二位大侠铲除邪教,已是功德无量。村里人都穷,实在无甚可招待二位恩公的,不好邀恩公去做客,”她指向东边山路,“往前十里有个青柳镇,以二位恩公的身手,天亮前定能赶到。”
无喜还要比划什么,红绡却已退后两步,郑重其事地行了个礼。
转身时,她腕间疤痕在月光下一闪而过。
无喜望着红绡渐行渐远的背影,眉头微蹙。神教根基深厚,难保没有漏网之鱼,放任这姑娘独自归家实在……
“火是你放的?”周折玉突然出声打断他的思绪。
无喜一怔,连忙摇头否认,却见周折玉已经抱着傅秋宵大步流星地往红绡所指的山路走去。
小和尚挠了挠光溜溜的脑袋,忽然想起什么,急忙追了上去。
柳溪村穷,青柳镇也没好到哪儿去。
镇上唯一能投宿的客栈,木板床缺了条腿,人一躺上去就歪斜着往下沉。店小二赔着笑搬了块平整的石头垫在底下,这才勉强能睡人。
傅秋宵醒时,天光已大亮。窗边立着个修长背影,光影中轮廓朦胧。他恍惚间以为还在梦里——隐约觉得那人马上就会转身,带着副漫不经心的笑,对他打招呼说“早啊少主这么早就起来搞事啊”。
正出神,眼前突然凑过来一颗光溜溜的水煮蛋。无喜见他睁眼,激动地一巴掌拍在他肩上,差点把他刚理顺的内力又拍岔了气。
傅秋宵:“……”
这一打岔,那头站着的人听见动静,就转过身来。
傅秋宵心头突然没来由地一紧——纵是当日独闯半月阙龙潭虎穴,亦或是追查药方时身陷重围,都未曾有过这般心绪难平。
此刻却莫名生出几分惧意,生怕昨夜种种不过大梦一场,眼前人转过身,所有一切便要化作云烟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