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仓促

周折玉带着昏迷的傅秋宵自偏殿踏出,迎面正撞见无喜携着个浑身染血的姑娘。红绡不知怎么辨别的,认出傅秋宵正是前两日帮她捎带物件的“秋小哥”;无喜更是瞳孔骤缩——眼前这抱着人的,分明是陈家盖章说死了,就算是当场投胎没排队也合该才三岁的陈晏平!

所幸无喜天生哑疾,纵使心头骇浪滔天,面上也不过是眉头跳了跳。

外间火势已如丹炉沸腾,红绡却熟门熟路地引着他们穿越大殿,直奔瑶仙池畔。

“这池底有暗流通往外边,”她抹了把脸上的血渍,指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我从前走过,如今应当还行得通。”

池水映着不远处火光冲天,将几人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昏迷之人走水道确非易事,周折玉解下腰间束带,将傅秋宵与自己牢牢缚在一处,朝无喜抬了抬下巴:“劳烦殿后。”

红绡率先入水,周折玉随之跟上。

水道幽暗曲折,众人屏息前行。行至半途,傅秋宵突然转醒,在意识到处境后竟剧烈挣扎起来。

周折玉就没见过这么会找死的,当即反手扣住他手腕,想强行拖着他往前游,可对方明显神志不清,又呛了水,挣扎得更加厉害,两人在水下几乎扭打起来。

无喜一见要坏事,上前意欲制止,混乱中反而挨了拳脚。

不一会儿,傅秋宵气息紊乱,眼看就要溺水,周折玉一把扣住他后颈,俯身渡去一口气。

唇齿相贴的瞬间,傅秋宵身体僵住,周折玉趁势扣紧他的腰,加速向出口游去。

及至出水,周折玉二话不说,一把将人摔在岸边青石上。

傅秋宵呛出几口清水,然后剧烈咳嗽起来,耳边似有万千铜钟齐鸣,眼前幻象丛生,再吐出的池水混着血丝,在夜色中不甚分明。

但见刀山火海间,陈晏平的身影时远时近,忽而将他紧拥入怀,忽而又负手而立,远远站在别处,转瞬却突然逼近,竟俯身贴来……傅秋宵一掌劈出,暴喝道:“滚!”

周折玉猝不及防接招,被震得连退三步,他甩了甩发麻的手腕,气极反笑:“好得很。”

两人转眼已过十余招,剑气掌风搅得岸边碎石飞溅。

无喜方才昏沉沉爬上岸,忽觉背后一轻,那柄代为保管的长剑已被人凌空抽走。

周折玉隐约知道自己见过“残雪照水”,走的是“以意驭剑”的路子,但使用之人早已不可同三年前相提并论,兼之傅秋宵此刻走火入魔,打起来更是六亲不认,招招直刺要害。

他百无禁忌,周折玉虽被偷袭几次撩出一身火气,有心要动手打他一顿,到底没失去理智,出手并无狠绝之意,逐渐落了下乘。

红绡站在一旁不明所以,劝了几句“别打了”,被无喜拉到远处以免误伤。

周折玉本就不欲伤他,交手间几记拳脚泄了火气,此刻眼见自己招式渐落下风,反倒从容不迫起来。

他化掌为指,每一式都恰到好处地击在傅秋宵气海、关元等要穴,竟是借着过招之机,引导自己先前渡入的那道真气在对方经脉中游走。

傅秋宵只觉丹田处那股横冲直撞的灼热内力,竟被一道温润气劲缓缓梳理。

他本能地要抗拒。

“气走督脉。”周折玉侧身避过一记斜刺,反手在傅秋宵后心一拍。这一掌不重不轻,正将那道真气送入经脉要穴。

傅秋宵剑势果然一滞,眼中血色稍褪。

周折玉见状心知可行,招式愈发圆转如意。他足尖轻点,如踏八卦,每与傅秋宵对上一掌,便借力将更多紊乱内力导回正轨。

“归元。”周折玉在傅秋宵腕间神门穴一叩。

傅秋宵浑身剧震,不知寒嗡鸣不止,剑身上凝结的冰霜簌簌而落。

电光火石间,傅秋宵忽然变招,剑尖挑飞格挡的匕首,顺势将周折玉拍倒在地。

他单膝跪压住对方腰际,剑锋斜指咽喉。

周折玉仰面望着他,见他眸中血色渐褪,一时没有动作。

两人一上一下对峙着,剧烈起伏的胸膛间,呼吸交错缠绕,比方才的刀光剑影更叫人心惊。

随后,头上“咔嚓”一声,不知寒收剑入鞘,被随手丢到旁边。

傅秋宵微微低头:“……陈晏平。”

也不等周折玉应答,伸手在他脸上一贴,声音轻轻道:“你是人是鬼?”

周折玉说:“是人怎样,是鬼又怎样?傅少侠提剑都是砍,还会怕了?”

傅秋宵摇了摇头,忽然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周折玉刚要反问“什么回来了”,就听傅秋宵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在锦城等了你很久。”他的手指还停留在周折玉脸侧,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等到城里起了瘟疫。”

“到处都在死人……我找不到你。”

“后来我想,你没来也好,可又怕你是来得太早,早就染了病。那时城中病的人太多,能动的人少,城中义士自发组织百姓做事,我跟他们一起,收敛病死的尸体,集中焚毁。”

尸体病死时形貌大都不成样子,血肉模糊腐烂,掉的东一块西一块,有些连样貌看不出了,遇见跟陈晏平身形相似的,傅秋宵总要看很久。

“每翻一具尸体,发现不是你,就松一口气。”

周折玉看着他,听他继续道:“……我求知府的大人派人到戚家庄去看,没有人,他们都说半月阙杀人从来不顾忌什么,我很担心你。”

周折玉腰腹被压得发麻,傅秋宵身上的衣裙下摆纷繁,浸了水,又重又凉,坠得他一颗心沉甸甸。

他想说“不必,用不着”,又有点想说“生死有命,担心也没用”,不过强行撤出两根金针的心口好像有点不舒服,周折玉此时说不出口。

傅秋宵说:“后来我听说你去过锦城,是不是找我?”

他攥着周折玉衣襟,“可惜那时我在半月阙。”

周折玉喉咙也开始不舒服,有点堵。

周折玉:“你先下去。”

傅秋宵瞥了他一眼,将腿挪到他腰侧。

周折玉坐起身,傅秋宵手顺势搭在他肩上,广袖垂落下去。

凤凰神教一出手就是几十套,这批发的嫁衣居然并非劣质产品,绯红软缎裁就的襦裙,领口袖口滚着月白细边,针脚绵密。凑近能瞧见衣襟上绣的并蒂莲,金边勾线,栩栩如生。

散出一点竹叶清香,周折玉想起自己以前有个荷包,也是这个味道。

傅秋宵收臂慢慢搂住他。

周折玉头挨着他肩头,突然出声问:“我们什么关系?”

傅秋宵明显一愣,周折玉道:“我们是朋友吗?”

“我去过你家做客,跟你一起去参加宴席,我叫你等我,累及你一等就是好久,你还是担心我,到处找我,我们是什么关系,我们很要好吗?”周折玉按了一下心口,“对不起,有些事情我有点记不清……还有我也不叫陈晏平,我叫周折玉。”

“……你不叫陈晏平?”傅秋宵怔怔望着他。

他头上原本与嫁衣配套的凤冠不知遗落在哪处,一头黑发及腰长,不少发丝都沾在脸侧,他这样看着周折玉,莫名的,有种湿漉漉地可怜味道。

周折玉说:“现在不叫。”

“陈家放言大公子身死,连葬礼都没办,换个名字也好……活着就好。”傅秋宵喃喃道。

傅秋宵又开始发愣,周折玉探向他丹田。

傅秋宵捉住他的手,道:“我们不是朋友,没有朋友对朋友是抱着这种感情的,我从锦城跑到半月阙,找了你几个月,听到你出事,又从半月阙赶到封陵,我是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