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沐煊 作品

所谓阳谋

所谓阳谋

何尚宫连忙点头,从袖中掏出一个团得皱皱巴巴的纸团,恭恭敬敬地递到皇后面前。皇后没接,只是将手虚搭在空中,何尚宫心领神会,赶忙把胳膊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扶着皇后从蒲团上起身。

皇后莲步轻移,走到西窗前的罗汉榻前,款款坐下。

不等她再有动作,何尚宫已经眼疾手快,将纸团再次递了过去。皇后接过,缓缓展开。只见上面满满一页字迹,将华州雪灾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细细交代清楚,还巧妙地暗示了皇帝所下旨意暗藏的心思。

最后,更是贴心地给皇后写出应对之策。看完后,皇后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神色也缓和了几分。

正月十五前夕,华州的消息再度如疾风般传至京城。

宫中,立政殿内一片死寂。

朱红门扇紧闭,殿内宫人皆被尽数清场撵了下去。

皇帝孤身一人立于殿中,脖颈上青筋暴起,仿若一条条蜿蜒的小蛇,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底的怒意仿若汹涌的岩浆,几乎要喷薄而出。

“砰!”

他猛地一拳砸在御案之上,那御案都不禁微微颤抖。

可这仍难解他心头之恨,他又将案上那一堆刺眼的折子狠狠扫落。

折子如雪花般四散飘落,有的还未来得及合上,便摊开在冰冷的地面上,依稀能瞧见上面的内容——“大皇子亲赴救灾之事,已为百姓口耳相传,传至千里之外。于华州百姓心中,其德若活菩萨,华州城百姓联名请命,望朝廷厚赏大皇子,以彰其善举。”

皇帝怒目圆睁,死死盯着那道折子,胸膛剧烈地起伏,接连运气试图平复情绪,可终究还是没忍住,大步上前,一脚将折子踹至数步之外,眼不见为净!

他在心底暗暗咒骂:“一帮废物!去了五六日,竟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查不到,还让那逆子名声大噪,全城百姓都替他请命,好大的威风!”

皇帝被气得几近癫狂,连即将到来的十五元宵节都没了兴致。

他借口华州灾情严重,自己忧心忡忡,决定今年宫中不设花灯宴席,一切从简,将省下的银子留给受灾的百姓。

此举一出,京中百姓纷纷传颂皇帝爱民如子、体恤苍生的仁德。

各种赞诗颂词如春日繁花般层出不穷,文人墨客们绞尽脑汁,变着法子夸赞这位陛下。被华州之事气得火冒三丈的皇帝,在这些赞扬声中,心情终于渐渐缓和。

可还没等他高兴多久,大皇子的事迹便如燎原之火,迅速传至各地。

一时间,赞扬大皇子的折子如雪花般纷纷飘落在立政殿的御案上。

华州更是呈上了一道万民书,言辞恳切地请求立大皇子为太子。

万民书送至京城时,那送信之人不知是真觉此事无上光荣,还是有意为之,总之他从明德门进京,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向北,直至宫门前,一路高声叫嚷着:“华州百姓咸集,作万民书,恳请立大皇子为太子!”

晌午时分,朱雀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不少人都听到了这话。

消息仿若长了翅膀,随着微风飘散,迅速吹进了千家万户。

不消半日,整个京城便都知晓了这个消息。

众人再一打听,竟把皇帝拼命想压下的消息又翻了出来,大皇子亲身救人的事迹,瞬间盖过了皇帝节俭的善举。

城外消息的传播速度远不及城内,等在国公府别苑的靖疏月听闻此事时,已然到了傍晚。

“这事不对劲吧?”靖疏月摩挲着下巴,低声嘀咕道。

此时苻云度不在,她面前只有老国公。

老国公一脸疑惑,实在不理解她的想法,问道:“这事有什么不对的?”

靖疏月沉思片刻,咂了咂舌,道:“说不好。”

她话音刚落,就见老国公横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说不好你还在这儿嘀咕个什么劲儿?”

见状,她只好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大皇子的事情传得也太快了,不过半月,就传至各州县,这已经够夸张的了。如今,华州又整出了万民书,这阵仗,简直就像生怕别人不知道大皇子做了什么,有多得民心似的。”

老国公不以为然,摆了摆手道:“你别疑神疑鬼的,百姓知恩图报,想替恩人求份奖赏,这有什么错?”

“他们没错。但普通百姓报恩,大多是磕头、歌功颂德。能想到写万民书,请愿立大皇子为太子,怕是不太可能。这手段,怎么看都是朝中那些善于玩弄权术之人想出的。”

靖疏月微微皱眉,眼中透着精明与洞察,接着补充道,“而且想出这个办法的人,绝对和大皇子有仇,就怕他被陛下忌惮得不够,死得不够快,拼命拱火,就等着大皇子被这事烧得尸骨无存。”

“我实在不懂你们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老国公坐起身,端起参茶,轻抿一口,直言道。请愿的事,怎么就成了拱火呢?

靖疏月耐心解释道:“您想啊,大皇子是为了降低皇帝对他的忌惮,才回的华州,对吧?”

老国公点了点头,这件事他们已经

反复提及多次,他自然清楚。

见状,靖疏月开始条分缕析起来:“所以,对大皇子来说,眼下最该做的就是蛰伏。就算遇到灾情,他出手拯救百姓,事后也该低调行事,把这件事暂时压下去,等到日后时机成熟,再拿救人的事做文章,收买人心。民心这东西,可不是一蹴而就、即时可用的。高明的手段,应该像春雨润物般,无声无息地施恩,当地人记住这份恩情,再慢慢通过口耳相传,历经数年,一点点传到各地,这样才更自然、不着痕迹。”

“而眼下呢,所有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一下子就飞速传遍各地,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的猫腻。唯一的差别在于,像皇帝这类本就对大皇子心存成见、有所提防的人,会第一时间怀疑这事是大皇子故意为之,往严重了想,甚至会觉得大皇子这是意图‘逼宫’;而像我这种稍微爱往深里琢磨的人,就会觉得这事是有人故意陷害他。把大皇子的善行故意放大,在背后推波助澜、大肆传播,必要时再搞些大动作,就像今天这万民书,把拥护大皇子的声势造得震天响。”

“世上像先帝那般宽仁的帝王毕竟少见,大多数帝王都容不得除自己之外,还有如此得民心、受百姓拥护之人。声势越大,就越容易引起帝王的忌惮。再加上涉及储君之事,就算帝王对儿子有几分疼爱,也会被这事逼得开始警惕,心生猜忌。更何况,陛下对大皇子早已没剩多少父子情分,这些事一出,那就是把大皇子架在火上烤、油里烹,给他下催命符呢。”

听靖疏月这么一分析,老国公终于窥得其中的门道,说道:“你能看出来,那旁人自然也能看出来,这阴谋不就不攻自破了吗?”

靖疏月苦笑着摇了摇头,解释道:“外祖父,这可比普通阴谋高明得多,依我看,这可以称作阳谋。”

“阳谋?”老国公满脸疑惑,重复道。

她点了点头,耐心解释:“所谓阳谋,就是顺应时势而动,顺势而发。让入局者即便明知是陷阱,也会心甘情愿地跳进去。”

老国公皱起眉头,满脸鄙夷,不屑道:“什么人能这么傻?上赶着往坑里跳?”

靖疏月轻叹一声,无奈道:“再聪明的人,也架不住心思被别人拿捏得死死的。对方把人心算得太准了。皇帝忌惮大皇子,所以不管这件事是不是大皇子在背后推动,皇帝都会把这笔账算到大皇子头上。而大皇子呢,面对百姓民心所向的巨大诱惑,未必能抵制得住,一旦他心生动摇,那就正好落入对方的圈套,坐实了他意图‘逼迫’皇帝立他为太子的嫌疑。当然……”

她耸了耸肩,接着说,“就算大皇子意志坚定,没掉进这个陷阱也没关系。只要皇帝怀疑他,对方就已经成功了。”

“读书真有这么大用处?”老国公突然感慨道。

靖疏月微微一怔,着实不明白老国公为何突然发出这般感慨。

见她一脸诧异,老国公轻咳一声,解释道:“我活了大半辈子,心思还不如你们这两个小家伙深沉,我寻思着是不是读书能让人多长几个心眼。”

靖疏月思索片刻,笑着说道:“倒是古人曾说: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

闻言,老国公猛地一拍桌子,大声道:“从明日起,给我找几本书来!”

天可怜见!

老国公做了大半辈子粗人,连先帝劝他读书都充耳不闻,竟有朝一日主动寻书,当真是个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