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你可有后悔的时候?
这些年你可有后悔的时候?
说到此处,靖疏月的声音愈发悲怆,最后几个字几近颤抖,仿佛每一个音节都承载着无尽的沉痛与哀伤。
此事如同一方沉重的巨石,长久地压在靖疏月心底,成为她心中难以言说的痛。
每每忆及,自责之情便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但当时的局势错综复杂,若靖疏月执意送双亲回乡,便无法与宣节校尉会合,更无法亲自回京传递至关重要的消息。
原先,她将传信之事托付于宣节校尉,实是抱着多半无法生还的念头,那是无奈之下的抉择。
毕竟,幽州城破、恒王战死,且城中竟暗藏细作,如此种种,皆需由幽州城中位高权重之人承担责任。
她阿爹,身为幽州节度使、靖家军主帅已然战死,而她,身为陛下钦封的六品昭武校尉,又被靖家军尊称为“少将军”,自当挺身而出,挑起这千斤重担。
只是,那时的她年仅十五岁,亲眼目睹双亲遭受如此奇耻大辱,如何能保持冷静,又如何能权衡利弊?
她甚至都没想到这些,只是不顾一切地将所有事股脑儿交给了宣节校尉,毅然决然地奔赴险境,只为救回双亲尸身。
所幸,在靖家军与幽州城百姓的倾力相助下,她终是活着救下了双亲的遗体。
望着双亲身上那残破不堪的盔甲,她的心仿若被万箭穿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而这锥心之痛,却也让她在悲愤中渐渐恢复了些许理智。
彼时,她深知,送双亲归乡虽为孝道,但相较之下,将恒王拼死查到的证据以及血书送回长安,揪出背叛大魏、出卖幽州城的罪魁祸首,为幽州城万千死去的将士与百姓讨回公道,协同朝廷援军收复失地,才是更为紧迫且重大的责任,才无愧于她“少将军”的名号。
只是,这一番抉择,唯一辜负的,便是她的阿爹阿娘。
她又一次,不得不忍痛舍下他们。
裴婳看着面露哀伤、神情凄然的靖疏月,心中满是疼惜,不禁默默叹息,眉眼间尽是心疼之色。
她起身,给靖疏月斟了一杯茶,热气氤氲,茶盏温热。
靖疏月接过,掌心贴合着茶盏,温热的触感,稍稍驱散了几分在心头萦绕的悲凉寒意。
“当时的情形,无论你选择哪条路,都情有可原,你无需太过自责。”
裴婳轻声开解道,语气中满是关切与安慰。
靖疏月扯出一个无奈的笑容,笑容中透着无尽的唏嘘,“道理我都懂,可这种事,终究是没办法轻易释怀的。”
裴婳虽有心劝慰,却也对靖疏月的话感同身受,深知这种剜心之痛,并非旁人一两句宽慰之语就能轻易释怀。
她嘴唇微微翕动,到嘴边的话,终究还是咽了回去,最后化作一阵长长的叹息。
屋内一时陷入沉寂,良久,裴婳才缓缓开口。
“说来,若非你亲自回京,那宣节校尉未必能将恒王留下的证据送进宫中,或许,如今背着通敌叛国之罪的便是恒王了。”
闻言,靖疏月眼中多了一丝欣慰,轻叹道:“是啊。这也算是阴差阳错,不幸中的万幸了。”
靖疏月尚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只是顺着裴婳的话往下说,并未过多思索。
这话若是叫苻云度或是上书房那些讲究言辞的夫子们听到,定要说她用词不准,胡言乱语了。
好在,她并未留心,而她面前的裴婳,本就不擅长文采,根本没注意到她言语间的错漏,反而跟着唏嘘起来。
“只可惜你替恒王将冤屈洗刷干净,可那罪名却落到你父亲头上……”
说着,她不禁摇头,世事无常,造化弄人,谁又能想到最后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靖疏月低头,静静地捧着茶盏,视线落在那轻微泛起涟漪的茶水上,久久不语,不知在沉思着什么。
“你这些年……”裴婳侧头看向她,语气带着一丝试探,“可有过后悔的时候?”
她话虽未明说,但二人心中都明白她话里的深意。
毕竟,如果靖疏月当初没把恒王遗体带回,不替恒王洗刷冤屈,靖弛夫妇也不会被反过来诬陷,背负了那么多年的骂名。
相反,他们会成为为国捐躯的英烈,受人敬仰与供奉。而靖疏月也不用被革除封号,被贬出京,过上颠沛流离、饱经风霜的日子。
“不曾。”
靖疏月毫不犹豫地果断否认。
她苦笑着,“我已亲身经历了至亲被扣上污名,英明尽毁,成为不知情之人肆意口诛笔伐的叛徒,这种苦楚滋味,我已尝遍,又怎么可能忍心让他也经受一遍?”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苻云度。
靖疏月顿了顿,接着说道:“况且,无论是恒王叔还是我阿爹阿娘,都是我敬重无比的长辈,无论哪一个,我都不愿他们死得不明不白,含冤九泉。若说后悔,我只后悔自己能力太过微薄,没办法救下所有人……”
裴婳攥了攥拳,眼中闪烁着决然的光芒,“复仇的事,带我一个。”
她言
语笃定,绝非是向靖疏月征询意见,而是已然下定决心。她父虽是为国战死,可追根溯源,是因为龙椅上的那位出卖军情,才会陷入敌军的包围。
这血海深仇,不但得记在北狄人头上,更要记在那位头上。
“他已经成了皇帝,当年的事情,若再追究起来,恐有危险,你——”靖疏月眉头微蹙,试图劝裴婳打消这个念头。
毕竟,这等在刀尖上舔血的危险之事,能少一人冒险,便少一分伤亡,能让更多人远离危险,自然是好的。
然而,她的话尚未说完,便被裴婳急切地打断。裴婳语速极快,言辞犀利:“难道你与殿下会因危险而退缩,将这桩桩血案尘封,不再理会吗?”
“自然不会!”
裴婳猛地一拍桌子,“那不就结了,你们敢冒着危险,去揭穿那位所做的恶行,替当年枉死之人讨回公道。我作为英烈遗属,于情于理,都应与你们并肩作战,同进同退。”
她稍稍停顿,语气稍缓,带着一丝轻松调侃道:“更何况,我好歹也算你徒弟。若我贪生怕死,畏缩不前,岂不是让你这做师父的面上无光?”
遥想当年,她跟随靖疏月习武之时,闲暇玩笑间,便以“师徒”相称。
如今,再次听到裴婳提及“师父”这一称呼,恍如隔世,往昔的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叫靖疏月不禁笑了笑,眉眼间的沉郁少了许多。
“这事你竟还记得。”她叹道。
“如何能忘?”裴婳抬头看她,“纵然我不明真相恨着你的时候,这件事我也一直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