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妖界

不夜妖界

孤湫白日里在地里干活辛苦,眼下睡得很沉,睫毛轻轻颤动,一副雷打不动的样子。

离莘不舍地用目光不断描摹他的眉眼,眼泪如珠链般滑落。

她是水草精,很喜欢流泪,被一点点小事委屈到了,都会掉小珍珠,从前父母亲友爱护她,她鲜少受委屈。

但他们相继病死后,她不知流了多少的泪,心变得越来越坚硬顽强。

她拼命修炼,一步一步成为城主,后来她救了孤湫。

那像是一个转折点,一切好像在那天后忽然又变好了。

孤湫是一个很真实纯粹的人,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他喜欢她,便从不隐藏对她的好感,对她的喜爱,说话很直接。

他眼里总是带着光的,笑容灿烂明媚,整个人暖融融的,他向她一步步靠近,让她一步步沦陷。

她第一次那样为一个人着迷。

就算他是人族,她也愿意用生生世世去陪伴他。

他时常会逗她开心,为她做很多事,虽都是小事,但她却又有了被人捧在手心里珍视的感觉。

他从不让她委屈,连在床上的动静都很轻很温柔,他千百次吻过她修长的脖颈,却从未下口吮吸,他怕她疼,怕她受不了,怕她会哭。

她自从遇到他,直到现在,今日是第一次哭。

离莘渐渐泣不成声,对身后的凤尘年,带着哭腔道:“我可以好好地和他道个别吗?我不想在今晚,明天,明天可以吗?”

凤尘年的神情很漠然:“长痛不如短痛,道别有何意义,反正今后他什么都不会记得,有关于你的一切,他都会忘掉。”

离莘的哭声更重了:“为什么事情变成了这样?”

凤尘年冷声说:“因为你从一开始就错了,若你没生那些绮念,从一开始就将他送回人族,什么都不会发生,你和他都会有最好的结局。”

离莘被他慢慢说服,失神道:“是啊,你说得对,都是我的错。”

她沉沉地闭了闭眼,跪在床边,一一吻过孤湫的唇角、鬓边、眼睛。

“我很爱你。”她说。

“从前我生辰时,你问我此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我没告诉你,我怕说出来就不灵了,现在我又开始懊悔当时为什么不说呢?

“其实我是个很普通的妖精,没什么特别想要的,和你在一起后才想修炼成仙,因为我想与你生生世世,这便是我最大的愿望。”

离莘的泪落在他的颊边,再次重复:“夫君,我很爱你。”

凤尘年掌心的神力汇入孤湫的识海,将所有妖界的记忆一一抹除。

他的新记忆里,他只是在寻找三小姐的路上迷路,因找不到食物水源昏迷了,是他的家里人派人找到了他,带他回家。

他在妖界的这么长时间,在人界不过须臾,什么都不会改变,一切都会重新步入正轨,只是他再也没有离莘了。

而他忘记的那些,离莘却记得,无比深刻,刻骨铭心。

*

早上巫匀影打了个哈欠出门时,凤尘年告诉她可以回不夜城了,她还有些恍惚。

直到他说了他做的“好事”,她才忍不住在心底啐骂一声,咬牙切齿地冷笑道:“不过一夜的工夫,你便做了这么多事,还让少司命将孤湫连夜送回人界,凤神做事可真是雷厉风行啊。”

“你在生气?”凤尘年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这副露出爪牙的模样,无辜道,“可我也是为了他好啊。”

“你剥夺了他此生最美好的记忆,毁人家庭,让他失去挚爱,心里永远会空缺一处,这便是好?”

巫匀影忿忿不平,她很厌恶凤尘年这副虚伪的模样,半点不像从前的温润神君,是她前世被蒙蔽太久。

凤尘年是天之骄子,被她这样说得像个罪大恶极之人,难免微怒:“你很了解?又不是加之你身,你怎么会懂,本君所做的一切,日后玄湫仙君只会感谢我,没让他犯下荒唐的错事,影响飞升,抱憾终生。”

巫匀影怎么不懂,她曾被他迷惑,灌下一碗孟婆汤,忘了君忆的所有,后来记起一星半点都觉得难过,很想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曾经拼了命地寻找回忆的她怎么会不懂。

她前世到死都记不起这份真挚的感情,即使彼时只是友情,那也是最可贵的回忆。

若不是重生一遭,回到喝孟婆汤之前,她也许会和君忆永远错过,想到这些,她便觉得后怕。

她眉眼冷峻,说话声音很重:“你现在这么做才会让他抱憾终生!”

凤尘年注视着她,半晌意味不明地笑了:“这是你第一次与我这般争吵,我很开心。从前你给我的感觉总是飘着的,落不到实处,让人无法捕捉你的真实情绪。

“匀影,我希望你今后都这样,与我之间真诚些,让我能感受到你的喜怒哀乐,你的喜好和厌恶的东西,让我离你更近些,别再那般疏离。”

巫匀影一时间觉得这人的脑子坏了,好一会儿无语,心里道:我厌恶的东西,不就是你么?

她终究没说出口,遂了对方的意。

她有目的在身,不该随意耍脾气的,但她实在忍不住,她没想到凤尘年为达目的,这么没有原则。

什么“神爱世人”的俗语,真不可全信,毕竟总有例外。

*

孤湫的事情有些复杂,回到不夜城后,凤尘年又命刚赶回来的少司命想办法,把三小姐从什么修仙的山里请回去。

不惜代价,最重要的是让仙君顺利渡情劫。

凤尘年回仙界还有些事情,本想带巫匀影一起回去,但她并不乐意。

“我最近闷得很,想去人界走走。”巫匀影说,“让我和少司命一起去吧。”

本来少司命来回奔波,有些疲惫,见巫匀影对他笑,他不自觉也回以微笑,心情好了不少。

看到这幕的凤尘年面色并不好看,她怎么对所有男人都比对他好。

“也罢,你难得向我提要求,本君自然遂你所愿。”凤尘年神情很冷地看向少司命,“照顾好邪神,若有闪失,唯你是问。”

少司命惶恐:“下仙遵命。”

巫匀影哪需要他照顾,下界的时候在他前面飞得很快。

少司命险些跟不上,满头大汗地传音给她:“您慢点,等等下仙。”

巫匀影慢了下来,与他并排,迎着风说:“在我这里,你不用自称下仙,这种称谓让人听着不舒服。”

少司命颔首:“惊扰您了,我会改正。”

“也别这么称呼我,”巫匀影皱眉,“叫我巫匀影吧。”

“......不妥不妥。”少司命有几分憨憨的可爱,“我终究是下仙,不可对尊神不敬。”

巫匀影觉得他真是和从前一样,想到白泽对自己的称呼她挺喜欢的,便道:“那你叫我殿下,邪神殿下。”

巫匀影已经换了一身普通人族的服饰,流苏的襦裙,上面绣着小花,发髻上两根长长的飘带,姿色明艳而不失清丽,笑起来时更加让人心旷神怡。

少司命觉得心情忽然很好,这几日的压迫感一扫而空,他笑道:“邪神殿下,你与旁人口中不同。”

“是吗?”巫匀影笑了笑,“旁人怎么称我的,阎罗还是魔王?”

少司命很认真地摇头:“殿下不是。”

巫匀影笑着,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很小声地蹦出一句:“谢谢你。”

谢谢你前世舍命救我,今生敬我信我。

少司命没听清,转头时邪神已经从他身边擦身而过,飞到了他前面,淹没在云海里。

*

人界修仙的门派坐落在一个不起眼的荒山里,上山的路错综复杂,难怪孤湫会走错。

也不知那姑娘哪来的韧劲和心志,可以登上这般高山上学剑问道。

巫匀影对这样一个人族心生敬佩,若换做她,恐怕根本没那个耐性上这山,修仙问道的半途便放弃了。

上山后便觉豁然开朗,这里修筑得不错,云雾缭绕,山间有清凉的气息和穿谷的山风,的确很适合修身养性。

少司命去找门派掌门商量,巫匀影四处闲逛,按着少司命给的画像,认出了人群中的三小姐。

她一身门派弟子的服饰,高高扎起的马尾上一个青玉束髻冠,挽起剑花来身姿绰约,意气风发,像谁家的鲜衣怒马少年郎。

“小师妹好厉害啊。”她的师兄师姐们对她赞不绝口。

她被簇拥包围,听到赞许声后,有几分害羞地低下头:“嗐,都是各位哥哥姐姐们带得好,小女子这厢谢过大家伙儿了。”

一个师兄:“诶肚子有点饿了,我们去吃点什么呀?”

她搓搓手:“今天师尊不在,我们偷偷下山去吧。”

一个师姐:“啊?不怕被师尊抓到责罚呀。”

她大手一挥:“怕什么,法不责众嘛!”

众人:“那走?”

她豪迈道:“走着!”

巫匀影远远看着他们一行人远去,嘴角竟不自觉地上扬。

这样的女子,也许就该过这样无拘无束的日子,不该被尘世束缚,去嫁不想嫁的人,一辈子困在巴掌大的地方。

*

少司命从掌门那里出来时,有几分垂头丧气。

“不顺利?”巫匀影问。

“是啊,”少司命说,“我仿了个跟皇家一模一样的金令牌给他看,谁知他连瞥都没瞥一眼,不管我是高官权贵,还是皇亲贵胄,都入不了他的眼。我好说歹说,说这是孤湫母亲遗愿,他这才说,那便听听复昔的意见。”

“复昔,”巫匀影捧着他的姻缘簿看,“林家小女林复昔,很好听的名字,一定要是她吗?”

少司命敲敲脑门:“对了,她这边如果实在难办,她还有个姐姐叫林复襄,要不我在簿上改动改动?反正只要帮仙君渡了情劫便好。”

巫匀影摇头:“为什么一定要选一个人呢?两个原本幸福的人硬凑到一起,变成了一对不幸的怨偶,有何意义?

“我有一个想法,既然只要历情劫便好,那就让复昔的背影天天入他梦,让他爱而不得,直接终身不娶。这也并不影响之后他为林将军说话,被陷害关入大牢,郁郁而终。什么都不会变,该渡的劫一点不少。”

少司命觉得邪神殿下是有点写命簿的天赋在身上的,他想了想,犹豫了一下:“那仙君会不会有点凄惨......”

巫匀影斜他一眼:“你还说?不都是你和大司命商量写的好东西吗?就算林复昔回去,几年后也是一死,彼时孤湫要比现在更悲惨,看他恢复仙身后不收拾你俩。”

少司命擦了把冷汗,弱弱道:“仙君是好人,他不会打人的。”

巫匀影觉得他真是有几分傻气,不然前世也不会为了和他半点不熟的她,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和他一样傻的还有白泽,前世为了她也魂飞魄散了......

凤神说他和神尊用了全力都没能救活他,他伤得太重了,魂体俱碎。

巫匀影前世濒临堕魔最痛苦的时候在想,为什么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却阴差阳错地害了这么多人,她是不是本就不该存在。

魔邪星的转世终究会让所有对她好的人,都落得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也终究会因为这一系列的事情,越来越偏离封神之路,一步步坠入深渊,被魔性占据。

而这一点凤尘年会不会早就知道,所以一早就准备好了用来杀她的东西。

其实他从未有过半点真心,说的全是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