洇墨馀香 作品

人间四月芳菲尽

人间四月芳菲尽

太后病得越来越重,已是站不起身来了。

岑烟用勺子喂了一口药,听得太后有些虚浮的声音道:“新皇……可是继位了?”她还记得,如今是岑霖灵前继位的时候,如若顺利,现在也该登基了。

岑烟微不可察地一顿,而后又舀了勺汤药,声音不急不缓:“是,堂哥已经继位了。”

外头沉闷的雷声再次响起,仿佛将一切污浊都给洗刷去了。

“您就先好好养着身体,等过了这个月,景怡园的芍药也该开了,咱们就去那边住一段时间。”

太后闷声咳着,最终还是没说什么扫兴的话。

她的确不知岑禹胆子会这般大,竟然起了谋逆的心思,身边的人也都被岑烟叮嘱过,不能说这种让人动气的事,因此上下一体,都瞒着她。

岑烟又哄着太后睡下,才出了仁寿宫。

若风撑着伞走到岑烟旁边,这时的雷声早已退却,只余青色天空中的雨水如线一般急急落下,雨滴打在伞面上,有节奏的噼啪作响。

在雨声中,听不出岑烟的声音是好还是不好:“走……咱们去看看老朋友。”

老朋友岑禹已是败军之将,正被押至大牢候审。

裕王府还未来得及增建至亲王规格,就已经惹上大祸,官兵将其团团围住,府上正是人人自危。

曹晴身为裕王妃,必定套不得干系,一众妻妾,都在牢中与岑禹团聚,曹云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着肚子被押进了大牢。

牢中一惯不见天日,石墙上头只开着小小的一扇窗,几盏闪着的油灯都是微弱的,还是牢头一路提着灯笼才照亮了路,这处条件其实已经比贫民百姓的大牢好上了不知多少,可也不会有人想在这里待着。

潮湿阴暗的腐臭味还夹杂着血的腥气,雨水还在外头封闭着,更显得这处空间的压抑逼仄。

岑烟过来之时,岑禹正一脚踢在曹晴胸口,曾经号称神仙眷侣的夫妻二人,如今却也成了这般……撑不下去的怨侣。

王将军见着嘉兰郡主过来,便弯腰行礼:“见过郡主。”

那几乎缠斗在一起的夫妻二人才有空看向这边,连带着一墙之隔的曹云几人也生了些躁动,可他们瞧不见人影,只能听到外头的声音。

对此,岑烟淡淡一笑,先是对着地上那个人打了声招呼:“好久不见了……表姐。”

先皇驾崩,她穿着一身素色衣裙,身上最出格的东西只是绾发所用的一支白玉簪子,可一张脸仍是唇红齿白、顾盼生姿。

曹晴的反应是睚眦欲裂,她将一双眼睛瞪得发红,身上那本该不染脏污的白裙上也有了几道鲜明的灰黑色鞋印。

“岑烟……”她再也伪装不出什么亲和的模样,似乎对面前的人恨之入骨。

岑禹的头发都被拽散了不少,此刻也是很不想同她见面。

他想过许多次和岑烟在一起之后的样子,比如岑烟和曹晴一起,俱是温柔小意地倚在他的怀中,又或是为他洗手作羹汤……但绝不是现在这样。

先前死讯传来固然遗憾,但岑禹惋惜红颜薄命之后便很少再想起,毕竟他最爱的还是自己。

如今故人重逢,还是被自己想收入帐中的人瞧见了他的狼狈模样,岑禹下意识从方才乱糟糟的场景中站了出来,极快地整理好了身上的不妥,皱着眉问:“你来做什么?”

岑烟但笑不语,转身对着后面道了一声:“王将军,我想单独跟他们说一会话,可以吗?”

“那我们便去外头等候,郡主有事只管出声。”王将军一早就收到了消息,知晓嘉兰郡主对裕王有绝对的处置权,现下怎会阻拦,带着人就走了。

数十个人出去了之后,狭窄的过道也宽敞了许多。

牢门被人打开,岑烟慢条斯理地走了进来。

岑禹这个时候还看不清现实,仍是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重复问道:“你来做什么?”

曹晴现下怕是心情糟糕透了,她是如何都想不到,一切会败落的这么快……似乎是从岑烟回京的那一刻起,他们就被一张看不见的大网给罩住了。

岑禹一声不吭地做出这么大的事情,连曹阳都不跟她商量。

这一切已于天崩地裂无异,一生中最讨厌的人现在还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刻出现,曹晴再也控制不住,嘲讽地笑了出声:“当然是来看我们笑话的了。”

她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整个人仿佛都被怒火控制了,对岑烟的恶意不加掩饰。

岑烟悠悠地走了几步,本想挑个干净地方坐下,但瞧着那缺胳膊断腿的板凳,终是没有坐。

她笑了一声,笑自己如今竟也忧心起了这处污秽是否会脏了自己的衣裳。

“表姐好大的怒气……如今裕王谋逆,即将斩首示众,国公府也逃不了干系,都是自家亲戚,我难道不该过来瞧瞧你们吗?”岑烟慢腾腾地转回身。

提及了谋逆一事,岑禹慌乱地攥紧了手掌,即便过去了许多年,他却依旧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怎么可能斩首?父皇刚去,他就敢残杀手足不成?”

“母后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杀我的,朝臣也是,自古以来,哪有斩杀手足的事!”他口中喃喃,实打实的色厉内荏。

岑烟笑容不变,继续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更何况是皇上……裕王在新皇的登基大典之上做出此事,不该没想过后果啊?”

她故作疑惑,上半身也跟着向前了些:“难道不是裕王先不顾手足之情的吗?”

见他无言以对,岑烟又回了原来的位置,她站于墙上那口小窗之下:“如今,我便是来见你这最后一面的。”

“你说谎。”

曹晴抿着唇,她也是不相信她说的话,最多该是圈禁,或是去守黄陵,怎么会斩首?而且岑霖也不像是什么弑杀之人……如若岑禹当真身死,那她这一辈子都跟他解绑不开了。

岑烟笑了笑:“你可知我为何能在这里?”不等他们作何反应,便接着道:“皇上将你们的处置权交由了我……”

她忽然伸出一只手出来,那双手生得细白柔软,纤柔又脆弱,看起来一折就会断掉,曹晴和岑禹下意识地看了过去,只听着手的主人开口道:“是生是死,只在我股掌之间。”

“你要杀我!”岑禹猛地叫出声来:“你我之间无仇无怨……”

岑烟打断了他的话:“无仇无怨?”

她神色忽然转冷,一双眼带着令人看不透的寒意,紧紧地盯着他:“处处与我做对的不是你?下药害我的不是你?欲要用强的不是你?”

岑禹被说中,恼羞成怒的大喊:“你一个女人,怎么好意思说出这些话?谁对你用强了?”

听着这熟悉的胡搅蛮缠,岑烟冷笑出声,并不惊讶。

而曹晴直到这时才知道当年的真相,她一直以为是曹云胆大包天自己改了计划,谁知还有这么一出……当年新婚直至这时,岑禹竟也不曾提过半字。

但在这里争论这些显然是无意义的,如今最重要的是与岑禹割席。

曹晴抓住了她话中重点:“由你处置?妹妹,妹妹你要救我……”

她似乎想要凑到岑烟跟前来,却被岑烟的眼神钉在了原地,只得哀求道:“我当真对此事不知情,妹妹你是知道我的,方才……方才只是一时气急,表姐跟你道歉,妹妹救我,表姐当真只要一张和离书就够了。”

岑烟没有打断她,就这样冷眼看着她将话说完。

瞧着她还以为自己对她做过的事一概不知的样子,口中轻轻道:“表姐,你以为我不知初进国公府那时为何会生病吗?曹云当真是没人指使便敢拉我下水的?那碗姜汤,京中的谣言……你们究竟想做些什么,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吗?”

这话虽轻,话里的意思却重,看着她跟记忆中不一样的模样,曹晴一愣,没想到她全都知道,这时一下子接收的信息太多,来不及意识到这代表了什么。

岑禹率先反应了过来,他避之不及地远离了曹晴几步,伸手指着她,骂道:“你这蛇蝎毒妇!”

曹晴面无表情的掐着手指,她看着自己爱了这么些年的这个男人,忽然觉得有些不值……这明明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了,只不过是有了一个皇后嫡子的头衔,如今还因为这个起了祸端。

就这样一个男人,她百般算计、忍让,难不成就是为了今天的吗?

曹晴忽而笑了:“……你以为你又好到哪里去?窝囊废。”

这是还她第一回没有在岑禹面前伪装,第一回真正地表达出了自己的情绪。

而岑禹好像今日才看清了她的真面目,被岑烟羞辱也便罢了,看着曾经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奴才也站了起来,他怒不可遏,此刻还要再骂:“你说什么?你……”

却被岑烟打断:“吵死了。”

命脉被捏在了别人的手里,二人瞪着彼此,活像要将对方生吞活剥,但却不敢乱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