洇墨馀香 作品

安和宫

安和宫

他轻轻地靠向岑烟的位置,恰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没有划清界限一样想要留一些距离出来,也没有唐突的侵略别人的领地,声音很轻:“拿出来……就会丢了。”

这一下,岑烟跟他也挨得挺近的,她有些不太适应,缩了缩脖子。

但她觉得受伤的人就是很想依赖撒娇的,何况她又刚救了他,他依赖她是很正常的事。

因为岑烟每次感觉自己很疼的时候就是这样,她一直都很想让母亲抱抱自己,可是她的母亲早就不在了,在西北也不会有人能给她一个拥抱……有人安慰其实是一件很奢侈的事。

她这时又觉得项寻实在是很幸运了,人跟人真是不能比的,他这样倒霉的时候,居然能有自己这样的好心人来安慰他。

项寻的声音和他的面相一样,也是软软的,只是这话不仔细听不见得能听见,幸好岑烟一直注意着他,这才捕捉到了。

打住越跑越偏的思路,岑烟回到他话里的意思上……拿出来就丢了是什么意思?

纵然不解,但她继续往下问,项寻却不再回答了。

他知道自己现在一身伤痕,岑烟不舍得怎样他,又品出岑烟语气带着些纵容和心疼,更肯定她只是色厉内荏。

岑烟见他不理,啧了声:“幸好你碰到了我,若不然哪有那么多好人来救你......”

她继续嘟嘟囔囔,项寻只是更依赖的朝她靠近了些,而且依旧没有碰触到她,极为克制。

至于说的什么话,他却是自动屏蔽了。

项寻低着头,仗着小郡主看不见,轻轻扯了一抹笑出来,不是之前对着岑烟的那种笑,而是带着几分嘲讽:哪有什么幸运?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他是特意算好了时间,将那几个太监引到那条路上去的,他在赌……要是今日不成,明日还要来一次的。

只因每过一日,他留给小郡主的印象就要淡上几分,早在第一回见面吗之后,他就曾在仁寿宫出来的必经之路上算计过一次,虽然那日出了些差错,没有等到人、白白挨了一次打……如今却还是让他给等到了。

项寻当然不能主动告诉她一切,他空口白牙,小郡主怎会对一个只见过一两面的陌生人深信不疑。

他只要扮演一个供她取乐的玩意就是了,要足够凄惨可怜、够惹人心疼,只有岑烟能好好将他护在身后……倒也不会太晚,等到了安和宫她便知道了,说不定到时候都不需要他多说什么,她就自己为他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下了舆娇,岑烟果然没让项寻失望,不枉他精心布了这样一个局。

岑烟轻皱着眉头扶着项寻进了院子,擡头瞧了好几遍……确认这荒凉偏僻的地方确实是挂着安和宫的牌子的。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破败的青瓦砖墙,还有纷杂掉落在地上的落叶,让她差点以为自己到了冷宫……这里实在太过凄凉破败了,她似乎在这个地方都找不到下脚的地方。

岑烟迈步朝向稍微干净一点的地方落脚,才走了几步,就听见旁边的人道:“郡主......走错了,我住在西边。”

约莫是开口说的话多了,他便也不拘着了。

岑烟瞧了眼他说的西边两处屋子,宫里的朝向也是有规定的,地处西边的两间屋子,要么是杂物房,要么是下人房......

还没等她细想,项寻的声音已再次传来:“西边略矮一些的那间,我就住那里。”

略矮的那一间房门口还堆着几片破瓦,似乎是屋顶上破了的那个大洞留下的,岑烟稍作犹疑,终是带着项寻往他说的方向前去了。

她先前想去的地方是偏殿,瞧着那处还像是个人住的地方,总不至于这里头住的人这么多,将他赶到了下人房里住去吧?

青苔和杂草丛生,落叶在其中腐烂成泥,化作了养料,一颗枯瘦的槐树挡住了本就不多的阳光......阴暗又潮湿,没有光,连空气都是阴冷的,仿佛下一秒就会从不知名处爬出什么东西来。

太阳都快落山了,这地方给人一种被世界遗忘的感觉。

这里的一切都与她熠熠生辉的面庞完全不搭,尤其是那身华丽的衣衫和珠钗,衬得她在此处干净的要发出光来。

只有岑烟扶着的那个人是灰扑扑的,像是天生就该属于这样黯淡的地方。

项寻被她扶着向前走,心中忍不住想:小郡主会害怕这样的地方吗?这么脏乱,还有不少虫子,她会不会连进都不敢进来?是否会将他直接扔给旁人然后自己跑掉?

饶是这般境地,他是要算计着吃上小郡主的软饭的,也饶有兴致的想探寻小郡主的阴暗面,最好要忍受不住把他直接丢在地上,或是眉眼上透露着嫌弃和厌恶......

项寻并不怕岑烟将他扔下,寥寥几次,他已经大致摸清了她的脉络,即使真的被丢下,他也能借着这样可怜的经历去招惹到她的愧疚,以此在她心中再加上一些分量。

但他却是没能看到自己期待着的那副画面。

他只看到了岑烟神情凝重,微微皱着眉,似乎是心疼了,眼底还带着些什么别的东西,他看不懂。

项寻忽然不想再这样瞧她笑话了。

小郡主迈步在一片污迹之上,绣着银线的鞋子因为没有细心规避,都染上了脏东西,看上去分外明显,她却毫不在意,也没因此而停顿一下,甚至都没朝脚上看上几眼,只顾着将他扶进了屋子。

项寻垂下眼,压下纷杂的思绪,他绝对不会认为她会对自己这个只见过两面的人有什么情谊,他还不够资格值得让她做出这么大牺牲。

他十分清楚自己的定位,跟随手救下的流浪猫一样......她之前看他的眼神不就像是再看一个小时候玩的布娃娃吗,不过是个供她取乐的玩意罢了。

她乍然孤单一人,便想寄托些什么,是因为他足够可怜才让她起了几分恻隐之心。

那剩下的那个可能......是她并不嫌弃害怕这些?

这就奇怪了,金枝玉叶的郡主,她可能长到这么大都没见过这样脏乱破旧的地方......怎么会不害怕、不嫌弃?

项寻自是想不明白的,他不会知道岑烟经受过差不多的待遇,甚至比他还要惨一些。

岑烟不知道自己怀里这个她以为身受重伤的项寻脑子里在想什么,她轻轻地推开门,却惊起一片灰尘,连忙退开,挥起袖子扇了几下,本以为屋里会好一些,见到的却更加让人不可置信。

这......是皇宫里吗?

莫不是城郊哪一处荒废的破庙吧?

即使难以相信,但这确实是宫里......即使那窗户破的漏风,屋里满是灰尘,破了的屋顶给这屋子开了好几道自然的天窗......更因为之前下雨,几束阳光能直射下来的地方已经长了不少青苔。

缺胳膊少腿的桌椅堆杂在一起,布满了厚厚的灰尘,整个屋里似乎只有床边一角是干净的......瞧着跟她前世的那个地铺也没多大区别,唯一的不同只是这里的床是架起来的。

直至项寻在旁边咳了两声,岑烟才反应过来,她轻轻将他扶到了那勉强可以称之为床的东西上。

因为没有床帘,让岑烟的行动也方便了些,她又拿了破了几个洞的枕头让他靠着,调整着角度好让他能舒服些。

这里连柜子都没有,料想也不会有其他被褥,只能先垫这个将就一下了。

项寻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还觉得小郡主意外的很会照顾人。

离的这样近了,不似先前岑烟只是在身旁扶着他,而是她倾身而下,他被罩在岑烟底下,如此,鼻尖便嗅到了岑烟身上的药草香气。

项寻终于明白方才舆娇上那道清苦的味道从何而来。

他讶异了一下,不动声色的闻了闻,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了她腰上的小香囊上。

暗紫色上头绣着银纹丝线,明明灭灭的紫绕着银丝缠在其中,花样是不知名的藤蔓和花朵,小巧的模样精致极了,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药味。

川芎、白芷各10克,苍术20克,冰片3克、丁香3克,川芎活血祛瘀,白芷辛温解表,冰片开窍醒神,苍术燥湿健脾,丁香温中降逆……不用深想,项寻闻到味道的那一刻,脑中就已经分辨出了用量和作用。

都是些提神醒脑的东西,才多大的年纪,哪个小孩不喜欢花香甜香?她都不熏香的吗?

虽然药味并不难闻……但这不是好不好闻的事,这很奇怪。

古往今来,看遍岁月更叠,改朝再换代,显贵之人均是爱极了熏香的,非此不可来彰显自己的身份。

自诩高洁的书生偏爱梅兰竹菊等花中君子,贵不可言的名门望族偏爱珍稀香料,爱俏女儿家偏爱香气袭人,或是浓烈或是清淡。

可即便是最清浅的花香,哪怕旁人觉得幽幽暗香淡淡勾人,他仍旧觉得艳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