洇墨馀香 作品

当时只道是寻常

当时只道是寻常

岑烟身上的药草香……这种醒气的中药味由浅入深几乎浸透了他的整个世界,带来了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虽然对这些东西的记忆不算太美好,但项寻却是不讨厌这个味道的,他没有盯着那处太久,压下那几分颇让他觉可笑的怀念,在岑烟看过来之前便将目光转开了。

也许小郡主就是喜欢这个味道而已。

岑烟将项寻给安顿好了,又盖上被子掖了掖被角,便起身站在了一旁,她四处看了看,意料之中没发现有什么能坐的地方,便只好坐在了项寻床边。

一张破败的木床,光秃秃的挨着窗……虽然摆放的位置不对,却也是这屋里难得的干净地方了,总不能摆在那处破洞的屋顶底下不?下雨天漏雨、下雪天漏雪。

这一角跟灰扑扑的破烂家具对照着,讽刺感直接扑面而来。

这竟是给质子住的地方吗?只有一张破床,冬日不可保暖,夏天只能摈弃被褥……经此一遭,岑烟似乎有些明白了,他为什么不愿意说?因为宫里的质子是过这样的生活的,连宫学都不能上,他要是偷听讲课的事情传了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想通了其中缘由,岑烟也释然了,她不是抓着一个错处不放的人,何况事出有因......

她不言不语的神游,旁边的人却呢喃出了声:“......郡主。”

项寻抿了抿唇,殷红的唇愈发明显了,他难过的低下了头:“对不起......我不该私自去宫学的。”稍纵又在后面补上了一句一句不确定的询问:“......郡主不要告诉别人好不好。”

岑烟扭过头便看见他可怜巴巴的模样,笑了:“不是什么大错,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跟我说对不起干什么?”

先前岑烟以为他是妖怪可都还没有道歉呢,幸亏他不知道自己还把她当女孩子了,以貌取人可真是不好。

岑烟偷偷看了项寻一眼,见他还是垂着头,不过粗布的被子在手里紧紧攥着,暴露出了主人的几分情绪,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这样平淡。

这副作态,岑烟自是都看在眼里。

真是个别扭的小孩。

她语带笑意:“现在能告诉我你叫什么了吧?”

项寻自然不会再拒绝,他就是在专程等着小郡主开口呢。

可名字似乎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好的记忆,项寻脸上失去了笑意:“项寻......项是工字部加扉页的页,寻是当时只道是寻常的寻。”

岑烟点了点头,似乎听出他话中的自我厌弃,顺着说了一句:“这名字很好啊,一寻八尺呢,你日后肯定不会长不高的。”

他现在的身高还很矮……项寻的回应是红着脸慢慢缩进被子里,如果这还能被称之为被子的话。

岑烟似乎想起了什么,好奇的问:“那你不愿意将金铃拿出来......是因为,那些奴才欺负你吗?”

项寻先前已经躲进了被子,只露出了一双眼睛,闻言,那双眼睛黯淡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使得他忍不住想要逃避。

可这时候,他擡眼又瞧见了岑烟,她还在旁边等着他的回答,便也没有沉默太久。

他收回眼神,说给岑烟听:“不能拿出来,会丢的。”

项寻默默伸进自己衣衫里,将金铃拿了出来,方才自己被拳打脚踢,这东西倒是被他保护的挺好的。

小铃铛被他直直举起,最后的一丝阳光从窗外投了进来,伴着朦胧的尘雾洒在它身上,连那铃铛晃动着的声响也慢了几分,片刻便熄了下来,留下一室静寂。

天色晚了,屋里暗了下来,也没有烛光灯火,照不太清岑烟的样子,她也瞧不太见项寻了。

但岑烟还能勉强看出项寻的轮廓,似乎是有这种黑暗遮掩,他一直保留着的无措终于不加掩饰的表露了出来,小妖怪整个都变成小可怜了。

若是当时他说“会丢”,她是不明白的,现在听到这个答案,却明白他是在说什么了,家徒四壁,奴大欺主,份例尚都不能正常送到他的手里......自己的好东西肯定也全被底下的人给吞了。

是她思虑不周了。

谁会相信这样的人拿着郡主的铃铛呢?不管是真是假,只要诬陷他捡的或是偷的,项寻能反抗什么呢,金铃被人拿走,而他说不定都不会期待与岑烟有再见之时。

别人抢占他的东西还来不及,他又怎么会偷别人的东西?

就跟她方才眼见的那样,若不是碰见她这样的人,又有谁会管?

他这是愿意珍视自己给的东西......岑烟前世随手给出去的东西又何止一串金铃,遇见的却都是白眼狼。

难得有人愿意把它当成礼物珍视,她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岑烟深吸了口气,颇感有些无力,按说质子是可以读书的,这样的情况......是皇伯伯授意的吗?

这样的生活条件,常年下来不得把一个孩子给磋磨死?

岑烟心情复杂,他若不是来岑国做了质子,也该在自己国家平安长大,出身是皇子,不说锦衣玉食,也该有亲生的母亲护着他,绝不会和现在一般,任由别人这样作践他。

而现在孤身一人来到异国他乡,过的是这样的生活……那么小的年纪,他又做错了什么呢?

岑烟不免起了几分同病相怜的感慨。

项寻闷声不吭之后,岑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屋里安静了下来。

项寻便是不说话,也仍是软软的睁着一双眼睛看着她,像是盯住了什么不平常的东西一样,岑烟将这又归为是寻求安全感,从她救了他之后,他的态度就不一样了。

殊不知项寻放肆极了,他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此刻在半真半假的感慨:小郡主属实太好哄了些。

想到自己到这时候还没问过他的身体,岑烟斟酌的开口:“你感觉怎么样......可疼的厉害?”

项寻双手攥着面前的被子轻轻摇了摇头,正当他要说些什么的时候,若风带着太医来了。

若风提着宫灯,来不及喘气,一进来先是惊了一下:“这屋里好黑,殿下这里可有灯可点?”

自然是没有的。

她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懊恼的吐了吐舌。

项寻摇了摇头算是回答了她的话,岑烟替她解了围:“先把你提着的灯笼的灯罩去了吧,摆好也亮堂些,先顶着用。”

若风尴尬的点了点头,她剥离了灯罩,里头的灯不加掩饰的发了光,果然亮堂了几分。

朱太医这一路前来是急赶慢赶,头上出了些汗,他顾不得擦拭,先行礼道:“微臣见过郡主......见过质子。”

他方才是在房内捣药的时候等来了若云。

给安和宫的质子治伤?这实在太让人震惊了,他特意反复的问了好几遍,仍是觉得不可置信,可事实由不得他不信。

按说这也轮不上他管,但谁不想八卦一下呢?也不知道这个质子什么时候攀附上了郡主,这么好运,皇上跟太后可就这一个心尖尖......

若是项寻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定然会嗤之以鼻。

他们总觉得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简直可笑,要是真的人由天定,明明众生平等,怎么偏生他从来没有尝过一次甜味?要是真的好运,怎么偏偏是他来到岑国做质子?

要是真的有运气这种东西又怎样,他该是被上天厌恶至极的那种人,所以,才会连一点好处都不曾给他。

“太医快给他看看,他除了皮外伤之外,身上可有受什么内伤?”

岑烟自是感受到了这个太医略停了一顿才向项寻行礼......像是不经常做这种事,暂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眼下还是看伤重要。

项寻是不在乎什么虚礼的,早就没人将他做主子看待了,连他自己也没有。

可这人心中明明不服却要低头......他不动声色的瞧了眼岑烟,这就是权势啊,因着来人是小郡主,那群太监才会跪的涕泗横流,因为请太医的是小郡主,他才会对自己打躬做揖。

权势啊......项寻闭上眼睛,遮住了昭然若揭的野心。

而岑烟看着他突然闭上眼睛,只以为他是疼了:“朱太医,你轻一些。”

朱太医连连应声,动作更是放轻了些,即使他方才其实并没有怎么用力。

岑烟现在的药理也没学多深,她无聊的轻轻擡着手指在心中打节拍......该找人来收拾一下这里的,这种环境并不适合养伤,可怎么样发善心才显得不那么刻意呢?她总不能莫名其妙的就对项寻好。

没让她纠结太久。

若风因为先前说错了话,一直在旁边揣揣不安,她似是有些不忍心,许是还带了些将功补过的心思,小声道:“郡主,他好可怜啊,我们帮帮他好不好?”

项寻的皮相确实很招人怜爱,怪不得若云会起了同情,她当时动了恻隐之心……的确也有一部分是这个原因。

刚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幸好她今日出门带的是若风,岑烟再次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