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自菲薄
妄自菲薄
岑烟执拗地盯着窗外,目光所及处是那幽幽的竹林,月色照亮了一些小径,可再深处就看不清了,那里一团漆黑,像是封印着什么几欲破土而出的凶兽。
徐徐的凉风转眼就变换了攻势,能清晰地听见风声乍起,外面跟着嗦嗦作响,映的那处更加可怖。
她仰面躺着,放空了自己,然后慢吞吞地直起身子。
岑烟本是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却是潜意识看向了不远处的梳妆台,而后缓步走了过去。
但就在差一步的距离就能照到自己的时候,却忽然有些不敢再动了。
是在怕什么呢?
岑烟也说不清楚。
良久,她才向前动了半步,屏息擡头,终于望了过去。
这一眼令岑烟险些忘记了要继续呼吸,她控制不住地怔愣了一下,像是在看着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一样,脸上爬着显而易见的震惊。
而在她反应过来之后,又是向前了些,这次几乎是将整个人都凑在了镜子的面前,不再躲躲闪闪了。
岑烟双手撑在梳妆台上,看着镜中那个同样震惊的自己,仔仔细细、无一遗漏,一脸认真的样子,比读书时遇见了难题还要郑重其事。
好看吗?
自然是好看的,若不然也不会一见面就遭来曹晴的嫉妒。
镜子里那张脸生得格外精致,犹有些稚嫩的眉眼依稀透露着些许紧张和不可置信,丹唇外朗、皓齿内鲜,瓷肌如玉、般般可入画,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
这般模样,日后长开,必定是个可与洛神相比容貌的女子。
旁人是不会明白这个发现对她而言有什么意义的,但她此时在意容貌,并非是因为什么可笑的攀比之心……而是因为岑烟曾那样信任过她,又被那样狠狠背叛过。
岑烟已是许多年都不曾照过镜子了……若云今日早晨还奇怪她为什么不看镜子,只被她随口敷衍了过去。
前世的灰暗记忆就像一座大山一样挡在面前,她一直都很害怕看到镜子里的自己。
或许知道孩童时期的自己不会丑到哪里去,也不没有他们所说的什么东施效颦,但岑烟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原是生得这样好的。
好到跟曹晴的脸放在一起,根本都看不见曹晴。
像是躲避什么一样,岑烟垂下睫毛,从旧事中挣脱开来。
她抓紧了台子的边角,急促的粗喘了下,而后受惊一样,浑身无法自制地抖了抖。
脑海中最清晰的记忆就是弥留之际的那次,曹晴养尊处优的容颜、自己行将朽木的身体……如今镜子里这个漂亮的女孩,和晚间稚嫩的曹晴……
四个人混乱的出现,一会是那时的曹晴,一会是白日的曹晴,而自己肮脏不堪的过去和眼前未经受过苦难的一张脸又在眼前交织变换。
岑烟有些控制不住的躁意翻涌上来,晕乎乎的脑子让她很想破坏些什么。
她鲜少有控制不住自己破坏欲的时候,哪怕是前世,也没有对自己动过几次手,于是刚发现自己将手指放在了胳膊上,就立刻清醒了过来。
岑烟环视着四周,盘算自己能动的东西,但想了许多种方式,却都被搁下了。
最终只得难耐地抚上胸口,她深深地呼吸了几下。
努力压下那股躁动之后,岑烟将自己扔在旁边的软榻上,说不清此刻是喜是悲,眼神无焦距地盯着上空某一处地方。
皇家养人,毕竟吃穿用度无一不精,想要的东西从来都是最好的,宫里又没有什么公主来跟她分这一份宠,她打小就是被偏爱的那一个。
她又总是干什么都不服输,眉宇间自恃不凡,只远远的瞧着,便是贵不可言。
曹家比起早年间也落魄了不少,又有一大家子要养,终究不同,被千娇百宠着长大的岑烟,无需做什么,早已经甩了曹晴几条街。
不知是否因为重来一世的原因,那双泛着清澈水光的眼睛雾蒙蒙的,总是缭绕着旁人看不清的浓云,不似前世黑白分明的明眸,多了一丝谁都看不透的神秘,少了些稚气,却更引人想要窥探几分。
可是前世京城中对她的诸多评价不外乎一点,又丑又蠢……沦为了笑柄之后,自然是什么恶毒的词汇都往她身上堆砌。
纵然十分不想承认,但大环境下,连她自己也不可避免是那样认为的。
流放的那段时日自不必提,天干气燥、风沙打脸,连喝一口水都是奢侈,那样的自己是个什么样子,不必想也知道,现在拿来相比的,自然是尚在京城中的日子。
岑烟慢慢回忆着自己当初的那张脸。
未被晒黑之前、未曾烂脸之前、未曾肥胖……去掉不适合的妆容打扮,那早已被她遗忘了的一张脸,终于清晰了起来。
少女初长成的模样清丽无双,更不要说长开之后了——可她还没有机会长开,就顶上了一张几乎毁容了的脸。
岑烟是真的忘了。
来了国公府之后,若云和若风都被眼线替换,那些人总是将她往丑了去打扮,她的喜好和审美,全都是曹家精心丑化的结果。
别人都是特意把眼睛画大,她却是要画小,要跟曹晴的丹凤眼一样的轮廓,别人眉毛要画的温婉可人,但她被劝着画浓眉,别人素淡的脸只需一层润唇的口脂,可她却要艳丽的红唇。
那时候哪里懂什么,就算有觉得不对的时候,曹刘氏也会抱着哄她。
岑烟就在那样的目光和言语中,退缩了。
时间长了,她心里觉得兴许不是妆容的问题,而是自己实在是长的丑了,只能更加胡乱的涂脂抹粉。
铅粉毒素入肉,日日吃的也是不好克化、相冲上火的东西,脸上开始浮肿,之后便生了半面瑕疵。
那时候她又喜欢岑禹,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总是想表现自己最好的一面,便更加不敢卸妆、不敢照镜子、不敢看素着一张脸的自己。
瑟瑟缩缩,更显丑态。
旁人还总是拿曹晴同她作比,耳濡目染之下,她一日比一日自卑,原先还有一丝傲气,后来就越发黯淡下来。
自卑到极致,便是自负,岑烟宁愿被人说性情乖张,也不想听到关于容貌的半字评价。
都是爱美的年纪,没有人愿意被评头论足。
岑烟也只不过在那些人的话越说越难听的时候站了出来,一句‘你们在说什么’,张扬跋扈、目中无人的恶评就传了出去,之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是那样的,可没有人会相信她。
岑烟跟太后又早就生分了起来,曹家也拘着不让她入宫,所以除了曹家人之外,她再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了。
没有人能理解她,日渐谨小慎微之下,岑烟的脾气也变得越发奇怪。
因此,她还被说过很多次像男孩,岑禹也老是让她多学学曹晴——那才是女孩子的样子。
岑烟当时就觉得可笑,什么鬼东西?难不成喜欢骑马、黑一点就要变成男的了?非得跟曹晴学才能被承认女孩身份吗?如果非是这样……她就是不要。
即便再喜欢岑禹,岑烟也不会变成另一个曹晴。
岑烟就是岑烟,绝不会变成任何一个人,这是她唯一的底线和坚持了,好像只要牢记着这一点,自己就还是那个骄傲的嘉兰郡主。
曹家人乐见其成,倒是没有改变岑烟这一点,只是觉得好笑。
哪怕最后一面,曹晴将那些算计都和盘托出了,也并没有提过这些事……许是她艳压岑烟太久,连自己也忘了这桩事了。
思及回来后的一桩桩事,岑烟实在是在记忆里把敌人美化了太多、也高看了太多。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是徒劳,她只消一句话,曹晴就没有办法,连曹刘氏也没有办法……谁让她是郡主呢?
眼前的视线模糊,有些酸涩的疼。
原来反抗就是这么轻易可以做到的事……岑烟莫名笑了两声,她双臂挡在眼前,也挡住了自身懦弱的眼泪。
一双眼各自流下了两滴泪,这两滴眼泪就当做对过去的祭奠了。
岑烟再次去看镜子里的自己。
看了许久,她终于忍不住伸手触碰上镜子上的影像,黑漆漆的眼睛就这样直勾勾的盯着,表情略有些神经质。
但人生得好看,这样倒也不丑,就是有些诡异罢了。
岑烟缓缓凑近,与镜中的自己脸贴着脸,几乎就像是抱着另外一个人在怀里,而后慢吞吞地沿着边界的线条,描摹着自己镜中的轮廓。
“她比曹晴强了太多”——谁都难以理解这个事实给她增加了多少力量。
上辈子那个只能在死前给曹晴一个不痛快的报复,已经是岑烟那时可以做到的极限了,但是那样远远不够,那种手段,不痛不痒的反击,只是能膈应到曹晴……刺激刺激她而已。
弱者的反抗就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而如今,敌弱我强,只需要折断最大的那根顶梁柱……高楼,也就随着塌了。
岑烟不自知地笑出了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伸手轻轻拭去眼角的一滴泪,还犹难自制的继续笑着。
这画面登时越发诡异了……
亏得如今只有她一个人在这,若不然被瞧见这个模样,非要以为她疯了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