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身虽在堪惊
此身虽在堪惊
“郡主……你别吓若风啊……”
是谁在喊?
头好痛……
这就是岑烟眼下的两个念头,她想要睁开眼,可是眼皮似有千斤重,如何也动弹不得。
等等……她说她是谁?
震惊之下,岑烟用力睁开了眼,看到了熟悉又陌生的东西,这床帐子上的彩绣怎么这般眼熟?她不敢认,随着旁边女童惊喜的呼声扭头看过去。
她不敢相信的眨了眨眼睛:“……若风?”
声音有些嘶哑,扯着嗓子时,喉间带着干涩的疼意。
这是十来岁的若风,她哭红了一双圆眼,肿得眼睛更加大了,面上有些憔悴,却还是在岑烟看过来时扬起了笑脸:“若风在呢,郡主感觉可好些了?”
这时,从外头进来了一个小丫头,二人一起看过去,岑烟依旧愣愣的,不敢认这是若云。
若云小心翼翼地端着药进来,一见床上的人醒了,红彤彤的眼睛又要流泪,又想着手上还端着药,赶忙稳了下来。
几步凑做一步,她压抑着哭腔:“郡主醒了?”
“我怎么了?”见着熟悉的人,岑烟的心似乎也安定了下来,她有些怔忡,不敢相信现在的一切是真的。
她明明该是断气了……
岑烟刻意吃了油腻的一餐饱饭,她的身体底子就不好,后半生又食不果腹……已是算准了自己会死。
她不想再喝那些吊命的汤药,也不想过着那种半死不活的日子。
终于,岑烟慢慢意识到了什么,忍不住笑了两声。
若云递了一勺子药汤喂了过来:“郡主昨夜跟曹晴小姐她们一道出去,不小心染了风寒,现下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吗?可要再请太医过来瞧瞧?”
岑烟将药含进去,表情还带着一丝异样:“不必了。”
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道,着急地问:“今日是要进宫的吧?”
她的眼中带着的情绪让若云一愣,旁边的若风接过话道:“郡主还生着病,今日怕是去不了了。”
一切都对上了。
旬安十年八月二十三,这是岑烟来至国公府的第二日,她为父守灵之后便来至国公府,需住到及笄,之后无论是重回王府还是去往封地,都任意可选,可她嫌外头冷清,不如国公府里热闹,便在这里蹉跎了半生。
岑烟的身体一直很健康,不会因为夜间多待了一会就受凉的,她生这场病,是因为曹家人那碗姜汤……的确是驱寒的好东西,直接就让她病了半个多月。
也正因此,她一直不曾进宫去见皇上和太后,还在这半个多月里见到了曹家人对她的情深义重,就那样交付了信任和依赖。
正说着,门口进来了人:“烟儿醒了?”
曹刘氏头戴墨绿色抹额,花白头发,还未曾走进,就已经哭了起来,她哭得很是伤心:“我的烟儿怎么这么命苦啊,旭王刚去,你……。”
岑烟咳了两声,低头遮住眼中恨意,打断了她的话:“外祖母……你吵得我头疼。”
她知道曹家人目前只会哄着她,还不敢做什么大事,便直接带上了傲慢的性子。
这一句话出来,所有人都愣了愣。
见曹刘氏不可置信的神情,岑烟扯开了嘴角,话说得更加直白:“我需要休息,外祖母能不能先回去?”
曹刘氏还记得她之前谨小慎微、畏首畏尾的样子,跟如今这副模样可是天壤之别,她重复了一句:“让我回去?”
她说出口的瞬间就意识到说错话了,立刻找补了一句:“好,烟儿生病了,脾气不好是应该的……那外祖母就不打扰了,有什么需要的只管说,你舅母和我都看着呢。”
岑烟又咳了咳,无声催促。
撵走了不速之客,岑烟一把将药碗拿了过来,直接吞了干净。
若云来不及反应:“郡主,慢点……”‘喝’字都还没有说完,就看岑烟喝完之后将碗又递回了她手里。
她心中疑惑,觉得郡主似乎变了一些。
不只是刚才开口怼了那不知礼数、倚老卖老的曹刘氏出去,而是连苦口的药都不怕了。
又听得岑烟道:“现在就进宫。”
“郡主,您的身体……”担忧之下,若风不免多说了几句。
岑烟略带怀念的看了二人一眼,笑了笑:“我的身体我知道……好了,我既打定了主意,更衣就是。”
若风还想说再些什么,若云按住了她的手臂,摇了摇头。
扶着岑烟站起身,若风从衣柜里拿出几件衣裳让岑烟挑选。
孝中不可穿金戴银,挑的也都是素雅精巧些的衣裳,一件浅青色一件象牙白,上头绣着并不繁复却很精巧的花样,低调却又不素。
象牙白的那件一被拿出来,她便盯着那件衣裳,思绪飘远……
曹晴一生中最喜白色,她好像非要用这种洁白衬托自己的出淤泥而不染,亦或者是为了遮住自己内里的肮脏,一个颜色穿了那样久,却也不觉得腻。
就连来见她的最后一面,来耀武扬威时,穿的也是婷婷袅袅的白,就连上头绣的金线也带着她柔若无骨的风格,像极了世人嘴中的她自己。
说起来,上辈子的岑烟,也是常常穿白裙的。
除了身边的人千方百计要她“东施效颦”之外,也是当年真的喜欢……
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岑烟看到白色的衣服只觉作呕,更无法想象这种东西穿在自己身上的样子,就如岑禹一样,即便有,她也早就已经不愿意要了。
郡主沉默了太久,若风擡起眼奇怪的看过来,她刚要举起手中那件象牙色的衣裳:“若风觉得这件......”
岑烟却一指,选了那件浅青色的。
她尽量用上平和的语气:“……曹晴表姐好像挺喜欢穿白的,以后,我便不好再穿白色了。”
而后又闭上了目。
她这两个丫鬟是真的人如其名,若风就像无拘无束的风一样,风风火火、心思简单,向来是岑烟吩咐什么,她便听什么,立刻就将那件白色衣袍放回了柜子。
若风没在意,若云正给岑烟编发的手却微微一顿,她略有些探究的看了镜子里的岑烟一眼。
该避让的应是曹家小姐才对,怎么郡主先提了呢?
可即使心存疑惑,她也没有多说什么,手上的动作仍旧继续。
岑烟自是感觉到了若云的停顿,但并不打算开口。
比起若风,若云就是永远沉静的飘在空中的一朵云,细心谨慎些,也更聪明能顶事。
会思考不是件坏事,揣摩主子的意思有时候也是为了能更好的伺候主子。
很多事情岑烟也只能分人去办,若风一根筋、直肠子,不会说谎,倘若交给她定是要办砸的,而若云却总能将事情办得漂漂亮亮。
小玉、小翘平日里做些杂活,乖巧又利落,在院里也便罢了,倒不是碰得上什么大事的人。
岑烟这次就只带了她们四个丫鬟,很是低调,低调的原因倒很是可笑,为着能更融入国公府、与她们成为一家人,将特殊待遇都撇了干净。
她日后要用的人就只有若风若云这两个大丫鬟了,虽然她并不想让她们急着长大或是帮助她做些什么,但是……上辈子她们含冤而死,倘若有机会,她相信她们也是想选择和她并肩作战的。
她们的仇......也该由自己亲手去报才对。
什么偷东西、手脚不干净……这样拙劣的借口,自己当初竟然还信了。
岑烟将眼睛闭得更紧,挡住了眼中的歉疚。
刘管家只是精于规矩和管理,阴私之事不是他的专业,这样教养长大的若风、若云,只是足够忠心而已。
虽然忠心已经是极为重要的一点了,但随着自己蹚在龙潭虎xue,她们手里没有点本事也是不行的。
不说当做左膀右臂,万一她哪一天没有来得及护住她们俩,万一又一次失去她们……岑烟并不想看到那种事的发生。
她身边的人都是打从刚懂事就被挑了出来,没吃过什么大苦,顶多是教读书识字的时候被老师打手板,所以若风和若云都很忠心,但也极其单纯。
若云年纪大还好一些,若风就真的是被人卖了还在帮着数钱了,王府里没有阴私,见过最大的过错也只是下人起了贪心去吞钱——还被抓到了给打发了。
接触不到黑暗,便以为世上都是光明……就和当初的自己一样。
一行人踏上进宫的路,岑烟坐在轿子里,因着身上的不舒服微微合着眼。
马蹄声每响一步,她心中就忐忑一次。
禾草还未扎根深处,便已经被人盯上了。
岑烟被哄骗之后,日渐与太后离心,甚至到后来,是去也不再去宫中了,以至于记忆中皇祖母最后的眼神,在她知错之后就时不时地冒出来令她难堪……似乎还是爱她的,但又是恨铁不成钢的失望。
她没有机会面见皇祖母的最后一面,甚至不敢去想,皇祖母离去之时,是对自己怨多一些……还是爱多一些。
世界上唯二对她好的亲人接连离世之后,岑烟终于学着一个人走路。
她跌跌撞撞地走着,才知道没人护着之后,碰壁是种什么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