饧糖

饧糖

“不完全是。”天道摇头,“神仙私自跳下疝桥,就是不再被应允上天涧了。”

哟,这是单方面将天涧一众人给孤立了,尤温心想。

天道没工夫想他心里想的是什么牛鬼蛇神,他陷入了自己给自己挖的回忆的坑,也许是自愿挖坑自愿跳:“知道他跳下疝桥后,我陪他在凡间游历了一段时日,算是无名无分吧。”

“无名无分……为什么,你还挺矫情,要什么名分啊?”尤温笑他。

天道也被他的话给惹笑了,尤温看着他笑,却又觉得他眸子里的笑让难过给吃了一半,笑看起来就不那么完整了,蓦然自己也笑不出来了。

天道微微摇了摇头:“倒也不是要争什么名分,只是他那段时日或许心里还在埋怨我,不怎么跟我讲话。为数不多的一些交谈,还是在途中遇到几个无父无母在街边游荡的小盲童后,他主动跟我讲话,想要我把这些孩子带来天涧有一个能养活自己的行当。”

“没什么问题啊,求人当然要有求人的态度。”尤温哼唧两声。

“你这一点跟他倒是蛮像的,很能屈能伸嘛。”天道笑道。

“哎,不过他为什么不直接让你把那些盲童的眼睛给治好,在凡间也不能照样好好过日子了?”尤温疑惑地挑了挑眉。

“这个疑惑我也有,当时也问了他,你猜他是怎么回我的?”提起这个,她似乎很有精神头,整了整衣袍坐正了。

“快说快说,还吊人胃口,跟我玩什么‘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那一套。”尤温睨他一眼。

天道脊背鼓地很直,看着还是个意气风发又有点小傲的模样:“你是不是傻啊,我是让你费心把眼睛治好了放在凡间继续受苦吗。即是相遇,看这群孩子受了那么多苦难,我还不能帮帮他们了,再说了,帮一群受了不该受的苦的人,又不是他们走大运,至多是好点的补偿了。怎么,看人家受苦就是理所应当,人家享乐就是众生皆苦,人家‘走运’就是罪不可逭,。”

尤温抿着嘴强忍笑意:“说得好。”

天道说这话时言行神态是十分还原辛宇彼时的模样了,惟妙惟肖,尤温看着天道模仿出的辛宇也是觉得投缘。

天道哼哼笑了两声:“他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孩子,以至于我总想为他做些什么,只是我当初犯了错误,生生给他逼到绝境去了,我送他转世,看着他成为你,直至此时,我依旧觉得我对不起他。有时候觉得我不该成为天道,不该多出些会干扰到我做出决断的情,时常却又庆幸。”

尤温摆摆手,软了骨头似的往后一靠:“你一天总想这么多做什么,是,你是天道,但又没有人规定你得是什么样,没人要你对世上之事皆了如指掌,没人要你百箭百发百中,你自己为难自己做什么,有错误改正不就好了,呃,只要不是因为一件事一意孤行身上背好几条人命,还不自省,那是挺该死的。想做到毫无瑕疵,那你岂不是要上天?古往今来哪个人不是有誉有毁。”

天道微微笑道:“是啊,我总以为什么都不做就会好,人都这么以为。可真的什么都不做,大家又发现事情并没有好转。”

“当然得做点什么了,难不成等着时辰一点点给你把这些事摆平吗,时辰可不会,它只会让事情腐烂发臭。”尤温颇闲适地呷了口茶,“但这也不是你逮着我一个人可劲造的借口吧。”

“嗯……”天道低低笑了两声,他摸着杯口,思忖道,“说起祁一这孩子,我同辛宇在游历时遇见过他。”

“什么?!!”尤温惊地呛了口茶,衣裳胸口一尽湿了,狼狈坐起来,抑制不住心里的澎湃忍不住喊道。

“是,遇到过。”天道很友好地递给他一个帕子。

“没事没事,用不着这个。”尤温没敢用,很客气地谢绝了。

“好吧。”天道将帕子收回去,“说起来也是缘分。”

两人晃荡到一个人闲车马慢的偏僻街道时,发现对面坐着一个安静的孩子。他是一眼瞧上去就瞧得出内敛的那一类孩子,手里捧着一本沉甸甸好似能压垮他这瘦削身板的书,坐着个小木制的板凳,看上去像是个爱读书的孩子。

他好似正看得入神,街道上光着腚肆意撒欢的小毛孩子们全然干扰不到他。

看到有推着卖饧糖的车的小贩吆喝,车从眼前哼哧哼哧磨过,挡住二人望向小祁一的视线,辛宇叫住他,小贩很热情地扬着一张被晒得焦黑正宗猪肝色的脸,那张脸上有许多疔疱,他说话时,脸上的络腮胡茬跟着唇周肌肉一动一动:“哎哎哎,您要多少?”

辛宇扫了眼里面的货,认真思忖道:“我想要五块。”这东西小孩子吃多了牙会坏掉的。

“哦……哦哦,”小贩眨眨眼,“五块,五块真的够吗?”

“够了够了……麻烦你了。”辛宇将装好的饧糖拎在手里晃了晃,朝着旁边的天道笑,“小天,把钱给人家付了。”

“……”天道无奈笑着把钱给小贩付了,“我怎么不知你还喜欢吃这小玩意。”

辛宇颠了两下饧糖,等小贩的车子又哼哧哼哧挪走,他走到对面小祁一的面前,悄无声息把糖袋子架在他的书中间:“吃吗?”

小祁一有些僵顿地擡头,两人这才看清他的脸,是个很俊俏的孩子,只是属实太瘦了。他在看到两人的那一瞬明亮亮的大眼睛里有些惊愕,视线在两人身上流转,良久干涩地开了嗓:“不用了,谢谢。”说完又垂下脑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书上的字,却时不时瞟到书上的糖袋子。

“真看得进去书啊,那给我讲讲这一面讲了什么?”辛宇蹲下来,瞥了眼书上的字,又望向小祁一,他的话掺和在街道不近不远处传来的小孩笑声里。

小祁一没有开口,他似乎并不能接受这种炙热的目光,挪着腿往一旁转了点方向,像是拒绝跟辛宇说话了,那张低垂的脑袋和逐渐泛红的脸彰显点窘迫出来。

天道在一旁负手看着两人,没有插嘴说话。

辛宇将他怀里的袋子拿走时,小祁一身形动了下,看上去是不可抑制的行为。

“别紧张,我说了给你就给你了。”辛宇察觉到他一瞬的僵滞,笑里半带着安慰,“不过糖再甜呢,也不能多吃,你要是什么时候觉着嘴里不时滋味了,就含一颗,甜的吃到嘴里,心情就会好很多。”

他发觉这小孩才是个嘴硬的。

小祁一慢腾腾擡头,见辛宇捏着一颗糖递到他嘴前:“我看你此时心情不怎么好,所以你可以吃一颗。”

小祁一被突如其来的手吓得脑袋往后缩了缩,等这一系列动作做完他又反应过来自己有些激动了,半弥补地试探伸手过去,辛宇很踏实地放在他手心,笑道:“吃吧。”

小祁一这才好似得到合理的应允般塞到嘴里去,看他吃了,辛宇便将糖袋子里的四个递给他了,他也很荣幸地从祁一那得到一句“谢谢”。

那次之后,两人就再没遇到过祁一了,此一遇,算得上是萍水相逢。于辛宇而言,其实也不过是遇见如此多孩童中的一个,只是也许对祁一而言,这却是人生中的鲜少。

尤温听他讲完,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嗯,是,挺有缘分的。所以在我和祁一的事情里,你也掺和了不少,我说你跟个红娘似的那次大半夜犯病把我往荒郊野岭拐,我当时差点以为你打算在那给我分尸埋了。”

天道眉惆怅成了八字,很无奈地笑道:“你倒是很会想象,不过那次总归离你不远,你若是知道他孤零零躺在那里最终也是要伸手搭救的,既然结果相同,有时法子也可忽略不计嘛。”

“不过嘛,祁一在我面前可从未提及过这么一段,也许他是没放在心上的,是吧。”尤温瘪了瘪嘴,将手里的茶一饮而尽,心想这要是酒就好了。

“那你不如去亲自问问他。”天道神神叨叨笑道。

“问是得问,不过不是现在。”尤温板着一张脸提了提一边嘴角,“往后大半生,我有功夫问他。”

“不过天道,你得清楚,我可是不会因为是那劳什子辛宇大神的转世就如何如何的。”

“那是自然。”天道颔首,“你的心意我也看得清楚,不会强人所难。多数时候,我还是不会昏了头分不清谁是谁的。你上天涧这么久了,子止二人居然也未曾跟你提及过辛宇吗?”

“没有,不知道。两个人一个比一个神叨,可别提那子止了,跟个人贩子似的,吓死个人,到现在说话还是朋友二字起头,你说这人奇怪不奇怪?”尤温抱着自己翻着白眼哆嗦了下。

天道掩唇笑了笑:“他是性子热络些,叫你朋友却不是平白无故,这是他对辛宇的习惯,我想他还是有些不能接受辛宇的离开,对着你下意识就叫出来了,一时半刻怕是很难改得了。”

“什么习惯?那他对别人,就像跟他关系好的跟穿一条裤子的邢佴怎么没呢。朋友朋友叫着,生怕谁不知道跟他沾点关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