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临其境

身临其境

他觉得自己的嗓子被他话里那轻飘飘的几个字给灼烧了。

子止倒了一杯酒,往尤温那边推了推。这家伙好像天生不知心虚为何物,即便被人发觉自己利用他,也还是一副眼神毫不闪避的坦荡相,他唇角扬起一丝弧度,但笑意并不见底:“当年天帝还不是天帝,他就相中了在凡间的洛沢,因其文采斐然才华横溢,在文赋上颇有造诣。彼时的天帝认为洛沢飞升也不过是板上钉钉的事,他就想在凡间时将其收在麾下。哦,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个事情。”

“什么事?他不就是个书生吗,能有什么造诣?”尤温眼神有一丝游离,盯着一旁的竹林有些发怔。

“你有关洛沢跟祁一之间的事知道一些,但对洛沢其人知之甚少吧。他算是个傲骨压死本人的,在凡间那段时光,即便底子不错,但他所好实在小众,写出的东西又不为世人所理解。我们也都知道,不应和主流的事物是很难为世人接受的。所以在当下,洛沢的作品并不受宠,包括他自己也是,这也是洛沢在凡间那段日子并不富裕的原因。”子止一仰头一杯酒下肚,抿着酒的空隙还不忘盯着尤温。

这些也都是他在洛沢飞升后才了解到的。

“哦,跟我关系不大。”尤温轻飘飘挪动了视线,“难不成仕途不坦荡就是他虐害妻子的借口?子止上神,你这样我会理解为你是在为他开脱,我会很不高兴的。”

子止摆摆手:“天大的误会,我只是想说,天降能识得千里马的伯乐,对千里马而言伯乐便堪比再生父母。为甚祁鬼主的毒难以疗愈,而这种救命药只存在天涧,朋友难道不觉得这是一件很巧合的事吗?而很多时候,过分的巧合就像一个大家觉得毛骨悚然又真实的鬼故事,你说这鬼故事是蓄意为之,还是真误打误撞?”

尤温盯着他黑白分明的瞳仁,难得觉得望着他的眸子有些出奇地正经。

“有些话我不能说得太明了,你或许觉得空口无凭,那不如自己去验证。”子止朝着他笑了笑,将自己手里斟满的酒杯推到邢佴跟前。

邢佴一双冷清的凤眼正眨也不眨地望着他,他朝着他浅浅笑了笑。

“事到如今,你还在利用我。”尤温轻哼了声道,看着二人道,“我就说呢,我那天吃的果子才不是你特地摘给我尝的。”

他意有所指,子止也厚脸皮不怕被拆穿,只是道:“我也只是懒得摘第二回。”

短暂的沉寂后,子止又道:“朋友,我本意并不在利用你。虽说西区比东区在各方面要高出一头,但总归神的人数不敌仙,相对于仙,神更像是是濒临灭绝的种族。不能繁育后代,也没有能够为神增添新鲜血液的翘板。我们做的每一步,都要为西区的往后考量。我想通过你对当年无法搭救的这个孩子有所帮助,这是邢佴的心魔。”

换言之,他想用这种弥补祁一的方式削减日夜笼罩着邢佴的心魔。

邢佴阖了阖眼睑,他沉着嗓子:“子止,但你不该利用他。”又让他搅进这桩桩件件。

他只知道子止会时常溜去人间戏耍,却从来不知他会因为这件事摆这么大一盘棋,但他不能去责怪子止什么,尤温可以因为这件事将子止谴责鞭笞,甚至可以怒火中烧时刀剑相向,可他不能。

尤温颔首:“是是是,听起来我还没什么理由去批评你了。”

“虽然你们的相遇包括一些事情看上去像是有意而为之,但我想朋友你能想得明白,我毕竟也是参与过你们的一些事的,在这其中的很多事,都是跟由你们自己的想法得以让你们的关系延续至今的。”子止顿了顿,等他站起身朝尤温鞠躬时,尤温这才反应过子止是要做什么,当下擡手挡住,“得了昂,我不吃这套。”

子止:“其实是应该做的。”

尤温擡手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位置:“坐那,我今天是来要赔偿的,我要钱,懂不懂?”

“倒是实在。”子止笑道,“好吧,你要多少?”

尤温摸了摸脸:“我想想,得这个数。”

他伸出五个手指,子止看了眼,猜测道:“是五千米通?”

尤温人一哆嗦:“你还真敢想。”果真,真正的有钱人计数起步都是百千,这可真让他胆寒的。不过秉持着此时不宰更待何时的想法,他一拍手,“五千,就五千,怎么样?”五千米通应该是够了。

“好。”子止点点头,“我过会过到你的名下,朋友你记得去清点查收。”

他这干脆让尤温一瞬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宰少了。不过,有古话道: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他其实要太多也没有什么用处,总归自己四肢健全又不是挣不了,只要那个狗天帝不克扣他每月的俸禄,那他就没那么多烦恼了。

“对了,既然是你花钱买了榜位,那就麻烦你再花钱撤下来。这之后的事情,包括洛沢,我会去处理。”一个很假很敷衍的笑脸出现在尤温脸上。

“哦,这是自然。”子止回他一个很真诚的笑。

做了自己要做的,尤温也就打道回府不多做无意义的逗留了。回去后尤温就屁颠颠查了自己名下的钱,他在看到那上面的数字时险些下巴脱臼——整整一万米通!!

尤温长久没能缓过神来,看着那些数字怔楞。穷惯了,一瞬的暴富果真会让人头脑眩晕不知所措,不过倒是不至于昏厥过去,毕竟在凡间时,同等的价钱他不怎么犹豫也就挥霍出去了。

说好五千不是就五千吗,多打这五千是来接济他?

尤温短暂无语了一瞬,转念又一想,不过也好,不是坏事,他很快就欣然接受了。既然给都给了,他哪能有那骚情赋骨把多余的钱给退回去,那岂不是跟到嘴边的鸭子掉地上一样痛苦。

一月之后,一个黑白相间的阁楼成为了尘上甚嚣阁的新邻居,它名曰“身临其境”,无论从用工用材还是宏伟气派上都是暴打尘上甚嚣阁的存在。

这一对比,让尘上甚嚣阁一下子就披上铁锈,成为了一位暮景残光面上长黄斑的老人,对比生出的迅疾衰老好似给尘上甚嚣阁披了层老头外衫的行头,连带着让“长居”此地的几位一同席卷老了。

与这些人而言,给别人编造八卦带来的乐趣是乐趣,但“乐趣”给自己带来一点伤害就是不可饶恕。

不知是否背着这间“蜗居”的众人并不喜欢它给自己带来这等不幸,他们很快叛逃了,从专出流言蜚语芝麻奇闻的地儿叛逃去了编撰产出故事书新兴而起的“身临其境”。

这可真是奇也怪哉。

周边的一些仙民们打听了才知道,这栋风格独特的阁楼是尤温创办的,这就更是奇怪了,毕竟尤温穷是一件没有任何争议的事实,此种没有争议的程度堪比鸡的蛋是母鸡下的一般。在大家诧异尤温一个穷酸鸟官哪来如此巨款开这么大一个阁楼时,于此同时,原本在尘上甚嚣不断编造流氓奇闻八卦的那一部分人被高价聘来了这里编撰话本子,他们编撰好的话本子是供人挑选往外卖的。

这倒也新鲜,不过这对整个天涧来说也是个好事,不但没有那些荒诞之言辞往外溢,还能时不时买本书解解闷,没什么行当但脑子里有货能编写出好故事的,来这里于他们而言亦是个不错的选择。

而对这些时常置身风口浪尖的仙官们而言同样是件好事,少了一拨人日夜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捆束少了,只会觉得周身的云雾都轻松自在了。

虽说不能完全化解掉之前的那些荒谬八卦各种造谣,但也是截断了之后再有这些事情的可能,着实是一件值得普天同庆的事。

而在热议的中心——尤温,他正待在自己的一隅之地,跟一位看起来十分温和淡然的女子喝着茶。

尤温笑道:“天道,你见我归见我,一大把年纪了也不用装嫩吧。”他记得这天道应该是个老头才对。

天道抿了口茶,很平和地笑道:“我们此番谈论,你又不会在意我是男是女,难不成我是女子你就不跟我讲话了?”

“这倒不是。”尤温摇了摇头,“只是新奇,我记得你是个老头。”

天道挑起眉,颇有兴致:“人立于世间,与万物共同语,交的是各自仁义礼智信上的大同小异,不单拘泥于形态,或许今日来找你闲谈的是只蚂蚁也说不定呢。你倘若那么看重我的相貌,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那想必我这幅皮囊也侵占了不少你对我认识的巢xue。”

尤温一听大道理就头疼,登时擡起手喊道:“打住,我知道了,你要是上门拜访是来教化我的,那你现在就能收拾收拾回去了。”

“这并非教化,也罢,遵从你的想法。”天道语调一转,“我看这两日你那新建的故事阁正走俏,大家似乎对此番动作很是新奇喜欢呢。”

尤温摆摆手,不在意道:“喜欢就喜欢呗,我也多挣点钱,到时候攒了钱给我媳妇儿好备多点聘礼。”

“我倒觉得此番举动很好呢,帮助大家清掉不少谣言,烦恼总归会少一些。”天道似乎心情不错。

“想什么呢。”尤温翻了个白眼,“你堂堂一个天道还寄希望于这个上面,有些时候我还真觉得你天真又可爱。你,我,我们和他们,都只是天地里容易受惊的王八,背着个自保的壳子就觉得所向披靡了?管得住自己都是难得的大幸了,还想游去别的池子里捣碎人家的王八壳,你人还怪有宏图大志的。我只不过是拿着别人给祁一的补偿给他清了个麻烦,别人我管不着。”

他叹了口气,慢腾腾转了下脖子,听着发出来的嘎嘣响动和牵动到脑子里的筋脉绷紧带来短暂的爽感,他觉得人轻松不少:“你觉得我这样做,这些人就会再不会制造出什么其他荒诞的东西了?当然不会,流言蜚语再往后数八辈子都截止不了,那种想诟病别人的冲动是不能克制的,因为他们自己都反应不过来自己说了什么鬼话。你跟他提这一茬,他自己保不齐都会苛责痛斥这种人。”

“小兄弟知道很多嘛。”天道一副领悟受教的模样,“我知道一些的,我时常也会听到一些我的奇闻。”

“这种东西呢,其实不能怪人。就像蛆,像山蛩虫,怪恶心人的。它们又很虚,杀也不知道从何杀起,无时无刻不蚕食着我们的脑袋,跟好奇心却时有些不相似的,好奇的事物也是有虚有实起码好奇得到后,你还有散布和不散步作为选择。”尤温露出厌恶的神情。

“这就考验到我们了,在意它,你就会为此苦恼烦闷,心有郁结,如此反复折磨,直至修炼到不受其影响。”天道笑眼看着他,“亦或者,你从一开始就不会为此介怀,视其浮云,可得永生。”

“哪那么容易呢。”尤温晃着自己杯里的茶,“你勾引我飞升,并不单单只是因为祁一吧。是因为那位辛宇大神,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