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回家

哎呦,这还妙语连珠上了,看来气得程度不轻啊。

“凡间有俗话说,只有在乎一个人的时候,才会为那个人有喜怒哀乐这种感情。”子止笑眯眯道,“那朋友你此刻也是因为在乎我而生气吗?”

尤温背上的火直烧到心里,他猛一顿足,拧眉没好气望着他:“你在哪位大师座下进修的不要脸啊,功力这么强盛,你知道你现在是哪种感情吗?”

子止眨眨眼,一副洗耳恭听相:“哪种?”

尤温冷嗤一声:“自作多情。”

子止煞有介事的点点头,他似乎并不为尤温不给台阶的举动感到害臊,而后便开始鬼话连篇:“自作多情是一种很充沛且勇敢的感情,能够自作多情的人想必也是能够饱满的自给,只要不会给别人徒增烦恼,何尝不是一种正面的情感呢。朋友给予我这么高的评价,我还是很开心的。”

尤温嘴角有些抽搐:“是吗?你自作多情的程度能有十八层楼那么高。我这么擡举你,开心吗?”

子止:“那我当然不能不识擡举。”

尤温直勾勾望着他,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跟眼前这个人胡搅蛮缠的雅兴了,后背还皮开肉绽跟秋后的石榴似的,他真是闲得慌才跟他掰扯:“让开,我要回家了。”

子止乖乖让开道:“那还生我气吗?”

“……”尤温扶额,“不生气了,这下满意了吧,这位上神。”

尤温再没理会他,一路昂首挺胸的回家,倒也不是他觉得挨了戒仙鞭这件事多么值得骄傲,实在是因为仙的体质特殊,伤口愈合就是会快些。背上被鞭子抽完的伤口有地方就会绷紧有愈合之势,而他但凡一弯腰驼背放松下来就会有一次十分镂心刻苦的凝血结痂又崩裂的“美妙”体验,实在是不敢再像平日那样放荡不羁啊。

他其实还是很想耷背驼肩,起码这样看上去倒是有了点受刑之后的悔改反省样,也好为自己营造出一个知错就改的好仙官形象。

大抵是在外面挨了棒槌的孩子都会难以自抑的想家,尤温这种突如其来的感情冲击尤其大,他榻上躺着的同时生出个没出息的念头,既然不能亲自回家,那待在天涧瞅瞅家里如今的境况总行吧。

这么想着,他心神便似密密匝匝潲往凡间的雨水似的荡过去了。

这不看还好,一看险些吓得心脏自己将自己从那承不住情的屁大点地挖出来。

尤温回到天涧不久,72经历一路追杀窝囊地东躲西藏,窜逃窜得晕头转向十分狼狈的72不知脑袋里哪根筋猛地抽搐,竟是将自己推向了与尤家对峙决斗的这条路。

很难摸清他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大抵是前半生长在尤家,对尤家有些别样的情癖,所以被逼上绝境是脑子里也是想着魂归故里吧。尤温暂且这么想着。

他如今也只能想到这种可能。

也不知是这厮念着往日情分还是因为在尤家待着时的刻板习惯使然,他竟然很礼貌地来了“下战帖”这么一套,而没有选择在一个夜黑风高夜打一个措手不及。

这场不知该界说为单挑还是群殴的大战就定在一个远离民道山砠水厓的山谷。

尤温起先还有些担忧,甚至在某一瞬有了要过去帮忙的冲动,但在看到自家兄长那副胸有成竹的气概之后,他很快又冷静下来。

他总能处理好一切,掌控大局,所以这次他理应相信他能处理好这一切。

尤温又很惶恐地成为了一个观战者。

好像坐在观战台上的人永远比台上真刀实干的人要胆战心惊,不知不觉后槽牙就险些咬掉,也热衷于“咸吃萝卜淡操心”,但实则比台子上的人不知道鸡肋多少。

尤温很荣幸地成为了这场大战唯一且实力上乘的观战者。

因为没有明确针对谁,何况对方也只是孤身一人,尤家并不想造就以多欺少的场面,也没有硬性规定谁去,但前去应战的人却是一个也不缺不漏,大抵是都有点“尤家”这个大家伙齐心协力砌好的墙被人踹了一脚的冒犯,也或许为表明自己并不是孬种。

这无知无觉造就的队伍就十分庞大了。

或许是多日的数不胜数追杀下的颠沛流离,72的整个人看上去都不是多么好,也并没有上次尤温见到他是那么气定神闲,他看上去有些浮躁和看不出喜乐浑然的愀悲,穿着一身暗红的衣裳。

只是面对这些尤家子弟时他依旧有着用不完的傲气,他即便形单影只,看上去也不在劣势。

两相对峙,气势比这白天山谷里吹来的风还要凛冽几分。

72先开口:“来的人不少啊,我的排场到底不小。”

尤子许淡淡道:“下了战书,自然要来,尤家没有一个人是畏手畏脚的鼠辈。”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72心血来潮找上了尤家。

这对72来说好像是泼天的笑话,惹得他仰天止不住的笑,笑够了,他漫不经心地颔首,收敛了笑意。

“哎!我的剑!!!”队伍前排的一个弟子倏地惊喊了声。

没有任何征兆的,72从一个弟子那勾了把剑过来攥在手里,在手指间转了几个来回,他将锋利剑尖对准尤子许的脸:“我只要跟你打。”

尤子许没有任何迟疑地站出,拔出剑:“奉陪。”

他会使剑,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尤子许知道他曾也在尤氏修学十几二十载,剑艺精妙不足为奇,只是在与他过招的同时诧异他为何不动用虎贲,那应当是他最趁手的东西才对。

两人剑抡得生风,也都是朝着对方的死xue砍,但72没动用魔气,尤子许自然也不会在剑上加持什么,两人这分明就是一场再纯粹不过的剑术互殴。

周围弟子们眼花缭乱看着,半晌没见谁身上添点血渍没划拉出个口子,倒在“锵锵”剑声里观摩学习起来了两人过招时的精妙奥义。

“嘶啦——”是72小臂上皮开肉绽的动静。

尤温看着险些从榻上扭起来拍手叫绝,自己这好哥哥,刚一动,背上钻心的疼就跟上刑似的又开始了,他当即老老实实不动弹了。

这场打斗其实从根本看来尤子许就会赢,尤子许本就天赋异禀又有日复一日雷打不动的勤勉加持,自然比72这个将剑术荒废许久的要厉害。

但随着身上不断绽开的血口子愈来愈多,他竟然也丝毫没有要动用魔气的打算。

尤温这就有点看不懂他了,这是诚心来找虐的嘛。

尤子许也不懂,但毕竟兄弟两个都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虽然迷惑,但尤子许此刻也不敢懈怠,起码给予对手尊重。

不一会,72就成了个血人,肢体上的动作也愈发缓慢,他有些砍不动了。

尤子许正要开口,却倏然察觉他似乎有要动用魔气的打算,当即毫不犹豫一剑贯穿了他的心脏。

“噗呲——”

削铁如泥的剑刃携着他的血肉捅穿过去。

72那只看似要施以魔气的手收回了劲,慢慢垂下来,他及缓慢地垂眸看了眼自己血窟窿一般汨汨涌血的胸口,却像是一切终归于沉寂的叹了口气。

他看上去看向常人一样无知无觉的站立着,好像满身的剑痕和心口的窟窿都只是混淆视听的存在,但亲自穿膛的尤子许知道不是的。

他像个血泥人,面色不改,手上幻化出个看起来就有被妥帖保管的卷轴,纯白的卷面被他手上的鲜血一瞬浸染透彻,他招了招手,唤尤子许离他近些。

尤子许照做了,迈开腿朝他走进了两步,72把手伸出去,将卷轴递给他。

尤子许不明就里,想了想,将他手里的卷轴接过来。

72贴近他的耳畔咕哝道:“我,原本能救他的,但是现在护也护不住他了,这都怪你们。你同根同源的长辈,让他活,你必须这么做。”

倘若不能活,那就不得不遵从你的意愿葬在尤氏的祖茔。但我记得你分明烟霞成癖,这才是你的向往,我其实我更想把你葬在那样的地方。

你其实是想报复我吧,这样我就没有机会跟你葬在一起污你眼睛,毕竟我是这样一个让你厌恶的人,你才不会为我哀伤,你只会泣麟悲凤。

他的记忆猛烈地闪回到与尤宣润朝夕相处的日子,那时他教导自己“有孚惕出,上合志也”,可是分明不诚信的是他们啊。师父,我好害怕啊,我好冷,好疼,浑身都疼……

他有点站不住了,禁不住打了个趔趄,尤子许下意识上手搀住他:“人死不能复生,这点我属实做不到。但是我会做我该做的,这点你放心。”

72直勾勾望着他手里的卷轴,那双眸子有些疯狂又有些留恋,他伸手摸了摸卷轴:“记住就好。”

他挣开尤子许的手,感受着自己魔气伴着生命抽离般的流逝,转身朝着不知名号的地方缓缓走过去,脊背还挺得板直,即便这般模样了,留给他们的还是一个傲视群雄的72,或者说是一个如当年救万民于水火时运筹帷幄的尤思墨。

直到挪着颤巍巍的步子走到一个谁都看不见的无人之境,他好似一根耗尽了寿命行将就木的蜡烛,留着蜡泪倒下去,他看着天逐渐变黑,便窄。

惶惶不安地将淌着血的胳膊半举起来,他有些懵懂地看着上面黑红黏稠的血,心想:“我终于要死了,再没人对我的死说三道四了吧。”

他用尽最后一口气从怀里掏出失去魔气后“返璞归真”的虎贲,视线和意识完全涣散前,他前臂还直挺挺乍着,食指和中指间还夹着一支细长的狼毫笔,走了一路聚集在手掌的血此时蜿蜿蜒蜒从细长的手指缝隙间往下爬行,只有那狼毫还未被浸染。

他目光缱绻地执著望着虎贲,慢慢唇角溢出笑声来,直到完全咽气那一刻,他的手才重重垂下去。

“终于,送给我的生辰礼,还是和我合葬了。”

“可惜没人再像你一样赠我东西了,所以它不得已被赋予新的意义,我的忌辰礼。”

恍惚间,他瞧见面前出现个朝思暮想的人,那人温暖如白玉,他挟冰求温似的委屈抱上他,他一点也不介意,敞开怀抱将他抱住,他觉得再没有比这温暖的人了。

他很听话地被牵着走了,这人摸了摸他的头,他很乖巧地扬起小脸道了句:“师父。”

“乖,我们去一个不那么严苛的地方。”

“好。”他从来相信他,一定会有那么一个地方,可以包容满是瑕疵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