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小灯

祁小灯

尤温从记忆浪潮里退出来,心里几番波涛涤荡,这一幕带给他的震撼估计要像被淤泥沾渍后那样滞留在心底一些时日了。

看到入了定的尤温全身而退,阿离这才险险松了口吊在肠子上的半口气。

尤温先是视线在老婆婆身上停滞了会,这点细微末节被阿离看在眼里,她没多嘴问什么,只是道:“找没找到都没所谓,人都飘到这来了,往事追忆没什么意思,回去投胎吧,忙起来就不会再有闲心思想这些了,也就当了鬼,不被人间兼容还能享受点清闲日子,算是享福了。”

尤温搀着走两步都艰难的婆婆,临走时还不忘一顿毫无章法的挼弄几下狗头,他从刚进来时看见这些可爱的宝贝就忍不住了。

黄狗被吓得惊嘬嘬,被他这幅胆大妄为的轻薄行径整的心里“受宠若惊”,尴尬地舔了舔厚嘴筒子就闪到一边去了。心里暗自腹诽它是亲近人,不是亲近这样的变态。

尤温自然不知道这位可爱的小东西在背地里嘀咕编排自己什么,只是撸了一把毛之后自己爽歪歪了后便将其得宠了一刻的宠妃抛掷九霄云外,自然更不会关心它这个架在胖身低盘短腿的狗脑袋里在想什么。

婆婆被送回去重新依照投胎的先后秩序排上了队。

以免她再昏头转向的乱跑,尤温还是在这地方照看着,注视着她两根硬柴棍似的腿杵在地上木僵着迟缓挪进着,直踏入了投胎门才松了口气。

好似她只苍老颓萎了一瞬,片刻喘息后,她会蓄力再次绽放成一朵盛而不衰的花,而这朵花会是任意的模样,至于脾性,形状,风华成如何高度,由她自己拟定,只是她一定会是顽强的。

尤温背着双手注视了那道投胎门很久。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近观生死的循环往复,送走了两个不同的人,真是个神奇的事情,他想,一个生命的颓败却象征着另外一个新生命的到来,却是两种大相径庭的人生。

他就像一个被射着擦边箭的靶子,无限次的接近死亡,却只是驻足旁观,如若不出什么意外,甚至又离它相隔犹天冠地屦。

祁一作为生死旁观的常驻者,他观览了多少生命的消亡和诞生,心境又是如何,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和他探讨了。

尤温再次前往了一趟挂满记忆垂灯的街,慢腾腾地往前走,期间观览了数不胜数的记忆垂灯,那些还正常亮不灭着,好似挂在树上的一条条鲜活生命。

这些垂灯就好似囊萤映雪的艰苦书生,凭借着它的长久不灭给自己沦肌浃髓的这一生留足存证。

尤温仰视着,他一个个盯过去,其中有人在其中写道:“小生碌碌无为一生,自己也写不出什么千古名句,不想再在自己书写的圹铭上酸文假醋,便就只得拾前人牙慧,用一句古诗来涵盖了:‘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

尤温倒吸一口凉气:“好惨。”

他看向下一个,上面使着挥斥方遒的劲写下了“丧心病狂”的几个字:“老子下辈子不当人了,操。”

尤温中肯的颔首:“志向远大啊。”

想来必定是在这一世为人时经受过什么“非人”的摧残才会让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有此宏图大志。

尤温并不觉得不做人是什么丢脸的事,相反,他是大为提倡的,看那盏灯还亮着,尤温便了然,这是还没决定好自己投胎与不投,亦或者说是要不要投成非人种。

他双手交叠在身后逡巡,欣赏着这些垂灯,不知看到了什么,身子忽得一僵,脚步顿住,交叠在背后的手都耷拉下来。

“尚对昨日之事有所畅想,今朝兄弟,明日未知,我想还会是,也还想。”

这是一盏已经灭掉的灯,掺和在这些亮如焰火的灯中就显得黯淡,背后的署名是——昆晓!!

尤温:“……”

这是干嘛呢,非得让他矫揉造作一下么,他来这里后矫揉造作的姿态已经做了很多了。

正郁闷着,尤温察觉身后有人戳了戳自己的背。

他转过身去,一副殷勤脸道:“哟,您大人物忙完了。”

阿离对他那副阴阳怪气的腔调感到十分不适,微微挑着眉问:“你这么酸,是因为在天涧没谋上个好职位?也对,毕竟号令万鸟的活也不是谁都能干的,你们英明神武的天帝自然要交给一个能够夙夜匪懈对照料鸟有癖好的行家。”

尤温:“……”他垮着脸,“你要是来埋汰我的,现在就可以礼貌的离开了。”

阿离浅浅一笑:“哪有,我怎么会这么恶毒,来找你肯定是有点事在身上。”

尤温回敬:“那劳驾您上嘴皮下嘴皮受罪将事情说出来,我们也好尽快解决,然后愉快地说拜拜,我离开的时辰太长,很难想象祁美人会如何艰难度日,我得回去好生陪着才是。”

阿离演不下去,脸掉下来兀自往前走了:“跟好,带你长长见识,免得日后传出去堂堂祁鬼主的相好是这么个以郄视文的家伙。”

尤温其它极具攻击性的字已经完全在传进耳朵时就已经筛掉了,剩下几个字便是“祁鬼主的相好是他”。脸上这就挂上不值钱的笑,摸了摸鼻子娇羞地宛若十八岁方出闺阁的黄花大闺女:“你还挺有眼光。”

他这便很乐意地跟着阿离的指引往这条灯街的前方走,他们沿着街边一直走,走到尤温觉得好像这辈子就耗在这条路上的时候,阿离终于是大发慈悲一般停了下来。

尤温险些喊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手插着腰像极了一匹声嘶力竭很久的马:“到了,终于到了……”

阿离很鄙夷地嘲讽道:“你长得人高马大,是把‘中看不好中用’这一点诠释到底了吧。”

尤温一瞬腰也不疼了气也不喘了:“你说谁不中用?”

阿离嗤笑道:“哟,不中用还急眼了。”她也不知道这看着结实有劲的体格是怎么整出来的,跟个花瓶似的,难不成她哥祁一还真喜欢这种类型的。

好吧,她安慰自己,实力配花瓶,还是挺“势均力敌”的。

这货指定是在她哥面前成天作妖放软顽才迷得他五迷三道的吧。

阿离想到尤温躲到祁一怀里倚姣作媚的恶心模样就一阵恶寒,再看了看尤温的脸。配不上,根本配不上,原谅她实在没法想象。

尤温不知道她这幅沉痛的模样是为甚,莫名其妙的皱了皱眉,环顾了下周围,擡头望见一个顶亮的垂灯:“这垂灯……还真显眼。”

它比所有垂灯都要通亮。

“你能不能看重点,是傻子吗,我费那么大劲就是要带你来看亮得跟蜡似的这玩意吗,名字,看名字。”阿离揉着眉心。

“哦……我瞧瞧,你年轻人别那么大气性啊,和气生财懂不懂。”尤温仿佛看淡生死悟透真谛的八十岁老汉,指点起年轻人真是十足的让人讨厌,“哟,这是祁美人呢!!!字真漂亮。”

尤温当即精神头上来了:“快让我看看都写了点什么啊。”

他仰着头凑近去看,像抚摸着什么稀世珍宝名品珍藏似的摸上去。

那上面写着:“被其如敝屣不意味着我便是敝屣,自己珍视自己,好好活下去,只求届时壮大仍不得鱼忘筌,永远不将‘抛弃’与‘不被抛弃’的抉择交付在别人掌心。”

尤温摩挲着上面的字,那闪着金光的字好似还在沸腾,就像依旧留存着他当初写上去之时的心绪,在他手指抚摸上去的同时,他好像完全与当时的他共情了。

他结巴着问:“这是他什么时候弄上去的灯?”

阿离想了想:“很久了,在他化为鬼不久,写下这些话的时候,还正弱小。我哥每隔一段时辰就会过来瞧瞧,像是在刺激自己保持清醒,不要懈怠。他其实挺孤单的,能给我讲,那就是实在没什么人听他能够娓娓道来自己的一些事了。”

尤温蹙眉:“孤单?这其实也是一种很好的选择吧,他在我印象里是很聪明的,能在这条路上独行乐哉这么久,那就说明他并不觉得自己孤单,起码这是他能够走的最好的一条路。”

阿离叹气:“但是,谁不渴望有一个能够跟自己分享乐趣和吐酸水的人,这条路也只是在他这些年里能走的最好的路,但倘若出现了一条更好的路,你觉得他还会继续执著着去走那条老路吗。”

尤温听明白她话中有话,双手环胸笑道:“好啊,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喜欢听大白话,你就明白着跟我说吧。”

阿离擡起脸,算是一个很认真的审视:“你,是真的喜欢我哥吗?”

人好像总喜欢揣着一个自己想要的结果以不确定的口吻去问询,好似冠冕堂皇问出来的问题就会比自己定夺出的结果其中的量更不失圭撮一些。

尤温认真思索了,也几乎与她的嗓音无缝衔接:“喜欢,我肯定喜欢他。你有话就说,我听你说话有点娘家人问话交代事情的意思,如果你是以这个身份的话,能了解他更多一点我当然是甘之如饴,你也尽管交代,也很乐意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