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熹

福熹

“傍生谌”是二芥朔清里最喧阗之所,它集聚了世间飞禽走兽蜎飞蝡动的魂灵,如若貍清苍的地位可以与人的心脏媲美的话,傍生谌算是心之毗邻“肾”,拆开来看“臤肉”二字,更觉它的重要程度堪比把门的总阀。

初始时,这地方环境实在算不得好,单就奇异的排泄物时不时在地上出现不说,从构建的框架来看就不太走心,要求他如何如何赡博精致则是更过分的了。

只是这总阀滋滋响个不停,屁大点的地方鸡鸣狗吠,置身其中只觉得耳朵受累要升天。

它们其中大多数都不会选择去乖乖投胎,而是选择逗留在傍生谌。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鬼地方被这群魂灵叽叽喳喳给渲染的不那么瘆得慌了,这地方得到一些鬼界爱心鬼士的重视,或许是天生骨子里的什么畸状物在作祟,这破烂地很快被一些自发号召组起的能工巧匠给重新装潢了。

人即便成了鬼,该有的能力倒是一个也不会因此退化废弃,大刀阔斧的一顿改头换面后,修缮过后的傍生谌简直成了鬼界“极乐世界”,它修缮后的成就可以直接比肩皇帝的御花园,倒不是多么恢弘的建筑,它保留了原本一些榛榛狉狉的草木,在其基础上修剪一二,又从其他地儿添附移植了些颇有“前途”和可塑性的草木花的种子过来。

于是这群飞禽走兽们就成为了在“御花园”肆意撒欢玩乐的“得宠之妃”。

只是人畜两区本不该多掺杂干涉,从那次请缨完成了缮治大计后,他们便又恢复了原有的秩序,回到了那副井水不犯河水的和谐状态。

原本这地方不应当再出现一个不合时宜的其它什么异类,只是如今确确实实出现了一个佝偻着略微畸形的身子,几近平行着两条腿往前磨着走,蹒跚步子踽踽独行的老婆婆,在这一群飞禽走兽里,极度不合群。

她面上还有些无措和茫然,两只眼呆滞浑浊,即便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坐下,她都要耗费足够久的时辰。坐在一个石阶上后,她低垂着头看着在自己不远处打转俟机上前亲近的一只黄狗,行动略微迟缓的朝它招招手,半晌微微笑了,慢吞吞着慈爱的嗓音:“是小福熹啊,婆婆抱,来——”

感觉她无时无刻不在思索,看她的行径,又觉着所谓的思索好像是个假把式。

她的手好像安抚过很多风霜,落在被唤来的那只咧着嘴伸着舌头笑的黄狗脑袋上,仔细看,那只黄狗的后腿软又无力,就拖拉在地上,只是没什么痛觉了,它就像一个愈合但无法祛除的烙印。

这只黄狗体型不大,看起来像是三岁便去世了的,模样很招人喜欢。老婆婆瞧见了它的腿,嘴里“哎呦呦”着,就开始了七零八碎的絮叨,手法很娴熟的把它抱在怀里。

接着就能听到一旁和它玩得不错的猫狗朋友出了声,它们私底下说着人听不懂的话:

“哎,这婆婆是哪来的哇。”

“不知道,应该是从人那一道不小心转悠过来的吧。”

“我嗅嗅,她身体好像不大好,可能是迷了路。”

“啊,那得快点把她送回去,待在这里时辰一长被发现她万一受罚怎么办。”

“她人好好哎,我要是活着的时候遇到她就好了。”

“哎?我嗅到她身上有别的狗的气味,活着的时候肯定她也养狗了吧,那它一定很幸福,太好运了吧。”

“嘿嘿,还好,我死之前给我主人留了个娃崽子,有娃陪着,她就没那么想我了,也不会那么难过了。”

事实上,这里所有的猫狗都称不上健全,有被恶意黏住嘴死的,有被扔石头砸死的,还有被乱棍打死的,剥了皮的,凌迟了的,各式各样还有更残忍的死法,这时候,寿满天年好似就是最幸运的了。

老婆婆抱着黄狗一拍一拍,像抱着安抚一个倒绷孩儿(注),嘴里这时悠悠念着自己编造的很有调的话:“狗娃咧嘴笑哈哈,张嘴会说狗娃话,叫来比人先应答,总是爱当人尾巴,下辈子还当我的娃……”

这么看来,她记性又没那么差。

旁边充当围观者的几个狗很配合的“呜呜”扬着调子叫,氛围简直祥和的诡异。

尤温和阿离循着过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么一幕,他险些惊掉下巴:“好家伙,听取‘呜’声一片,这老婆婆号召力很强啊。”

看到两个无关的闲杂人踏入它们的场地,还正盯着老婆婆不放,她怀里的黄狗感到危机,冲着他们龇牙,面前的几个猫狗悄无声息变了气息,很快利索的排兵布阵,说不上来那每一只的站位都有什么用意,只是很显然透露着一股“滚远点”的霸气和防守之意。

即便放眼望去没哪个是四肢健全的,组合在一起却是固若金汤,有了点让人忌惮的东西,残缺,但很有秩序且有条不紊。

尤温扬眉:“还挺凶。”

老婆婆虽然迟钝,却也是察觉到了周匝气氛的变化,轻抚着戒备心很强的黄狗:“熹熹,不要紧张,没有坏人的。”

阿离瞧了眼她,举起手里的木质牌子,它的古朴气息很浓厚,上面刻画着一些歪歪扭扭的晦涩繁文,彰显着某种禁忌和强制的压迫,那是她身份的象征。她面色很平淡,口气也是:“人鬼道秩监行事,烦请行个方便,荡检逾闲之事不做,只来找走丢的人。”

对面的一尽猫狗见到木牌,听到她口头的话,这才慢悠悠晃到一边去,给两人开了道。

尤温这种场合却也跟闲庭漫步一般,笑道:“你还挺客气。”

阿离哼了声,回道:“别小觑这些猫狗,看起来乖巧亲人,那也只是它们在人类身上嗅到了安全的气味,或者说,是下意识的信任让它们收起利爪,并不代表它们本身不危险。像每个物种一样,它们身上也天生携带着面对危险足够强硬的自保武器。人耍起刀枪剑戟镗棍槊棒不一定有它们运用自身的先天武器来得灵活。”

尤温皱眉:“已经很听话了啊,那还有一群不长眼的东西去弄伤杀害它们。”

阿离:“你是说人吗?”

尤温磨蹭了下下巴,认真思索:“不算吧。”

两人走到老婆婆身侧,尤温半蹲下去望着她和怀里的黄狗:“看你们这样子,你们是生前认识?它是你养的?”

老婆婆摸了摸满头花白的头发,面上茫然:“它是啊,是,是吧。”

尤温“啊”了声,这回答是怎么,认识便是认识,不认识便是不认识,这么模棱两可的回答是怎么回事。

他还在诧异,阿离低垂着眼:“看不出来吗,她这是痴呆了,意识混沌。”

却没料这只黄狗已经替她回答了:“不是,我们起先不认识,是她误闯到这里我们才认识的,婆婆人很好。”

尤温看着这个发秃齿豁的老婆婆,深吸一口气,心底有点泛酸,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那她跑来这区干什么,真就是因为痴呆行动没了章法不小心闯进来的?那就没事了啊,带回去让她快点投胎。老人家这样也怪可怜的,不会因为这个受到你们的处罚吧。”

阿离面无表情:“你以为我们是不讲道理的下罪鬼吗,对谁都严苛批驳。真要这么论,自己都没什么存在的必要了,毕竟我也不是对谁而言都完美无缺的钱,因为这点事就拉出来当个震天撼地的大事去评定处置,要是把这一点放在我身上去纠察我的毛病,十八层地狱都不够我受了吧。”

尤温故作恍然大悟被点化一般颔首:“有道理哦。那这么说,鬼界和天涧可比人界包容多了,这么一看,好像就凡间最狭隘了。”

阿离摊手:“我可没这么说。不过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鬼不讲虚伪明德,大家都清楚自己是个什么德性,不会拿这些去捆绑谁。活着的人不是最畏惧鬼吗,连书册上对鬼的描述都是往阴森贬损了来,当了鬼,这些品性就成了自己的头衔,谁还讲究那些正向的东西呢。”

老婆婆抚着黄狗,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爱怜,尤温将她扶起来搀着要走,那只黄狗陡然道:“等等。”

尤温转过头:“还有事?”

它“汪”了声,回道:“她虽然不是我主人,但是这里说不定她养的狗在这里,不在这里的话你们可不可以也帮她找找。虽然她看起来记性不好,人也不是那么清醒,但是我有嗅到她身上有别的狗的气息,她能走来这里说不定也是想找它。”

尤温有节奏的点了点头:“也不是不行啊。有法子找,我闲着也是闲着,帮老人家了了心愿也是一件好事。我在天涧这段时日也学了不少术法,碰巧有这么一种对症的术法,名曰‘觅柳寻花’,与当初祁美人那套寻人之术有一点共通之处,只是法子不同,待我找来。”

他的“觅柳寻花”能钻进人的记忆里,揪着记忆里要寻的那人追到他的未来踪迹。

阿离蹙眉。似乎有些担忧:“你能行吗,她如今的记忆很紊乱,要进到她的记忆里就有一定的危险。”

尤温摆手打断她,骚里骚气笑道:“这还不行,那我什么行。百无一用是书生,碰巧我不是,我是白丁,所以别担心。”

没再跟她掰扯,尤温很快指尖画了歪扭的符文,一点进了老婆婆的记忆里。

他很快便松了口气,老人家的记忆虽然紊乱,只是也不知应不应当庆幸,她的记忆里有只狗占了大头,而且这部分的记忆是比较深刻完整的,那是一只无论打眼看还是细瞧都很漂亮的狗。

尤温很快发现,那只狗不就是还是幼犬的皮嘻嘻么。

这阿婆竟然是身居在翊南城的,至于为甚它会叫皮嘻嘻,尤温围观着记忆看了会,很快便明白了——这狗年幼时很活泼好动,那时老人家还没至于这么年迈,身子骨还很强健,治起精神头太过旺盛的它来还很有心力,会在每次它犯错后笑几下没有怨言的给它收拾惨状,它就在一旁很傻笑。于是因此得了这个小名。

而它的大名福熹的得来,则是因为它娘在生它的时候难产,在生下它后就去世了,取“福熹”二字,也是老婆婆觉着这二字较为顺遂美好,是对它的祝福。

尤温明了,怪不得他当初一念那名字这家伙反应那么大。

后来因为逐渐年迈,很多事心有余而力不足,又很不妙地察觉到自己有点脑子混沌痴呆的倾向,明白自己没有能力去照料它,甚至有一次险些给它喂食狗不能吃的东西,这才下定决心故意扮凶撵走了已经有能力在外生存的福熹,那个时候,是她养福熹的第四年。

他追着如今的踪迹过去,尤温找到了福熹此时此刻在干什么。

当时被翊月城失火,它被放回去后回到了翊南城,循着气味找到了婆婆,却是撵到了一座不太体面的笑土坟旁,跺着蹄子眨着眼,大口喘着,似乎有些无措,而后跑到一旁的花地去衔着好多个黄花放在她的坟前,然后就静静趴着,嘴里呜咽着叫唤。

这番行径已经很久了,直到如今,这天是极其热烈灿烂的,明媚的有些过分。

它匍匐在坟堆旁却满脸餍足,脸和身都极近地贴近着坟土,脏污的毛被悲凉的微风舔舐着,就像尨眉皓发前来用心吊唁的老朋友。

天昏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