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
你是谁
在最后,他的坟被安置圈属在荒野的流浪坟圈里,墓碣和坟成为了坟群里鼎鼎华丽的那个,似乎在死后终于得到了此生唯一不向人伸手讨要便轻易得到的偏爱。
只是这渴望了一生的欹偏有些姗姗来迟,没能睁着眼亲临体会,这种感觉大抵因此而贬值。
相比起周边劳碌蹉跎一生,被迫扮演着“寒蝉僵鸟”,却在死后难属姓名的孤堆野坟,他似乎是幸运的,被艳羡瞻仰的。只是真的是幸运的吗,大抵也不是。
尤温只觉得有人从自己的肚脐插了刀尖进来,很用力的绞动着肉,催着呕剖着心,像是不想让他活了。
他无力地蹲下来扶在墓碣上,干呕了呕,自己却被呛得半晌止不住咳,眸子里也被呛得猩红,几滴泪凝在眼窝里。
身后的应荣轩几度伸了伸手,还是很难为情的遏制住了矫揉造作的动作。
“行了,别哭了,人都死了在人家坟上关怀还有个什么劲,人家指不定都不想看见你在他坟上哭得这么闹腾,巴不得想躲清静呢,要哭自己回家哭去。”话一出嘴他其实就有点后悔了,他本意没想听起来这么恶毒的。
尤温这才恍然彻悟,那份求他的夙愿压根就不是他爹娘发出来的,而是昆晓。
天色蓦然有些阴沉沉的,像是被阉割了。
尤温收拾好情绪正要起身。
转头就对上一双平淡无波的死鱼眼睛,那人双眼泛着幽幽绿光,不知道把谁家砌墙的腻子偷来糊在脸上了,脸皮厚如城墙拐角,像是很突兀地衔在头上的。头发跟柴爿一般直撅撅屹立在头上,基底夯实,在昏沉的墓群里尤显别样的风骚。
“哎呀我操——”他被眼前陡然出现的人一屁股吓坐回地上,瞠圆了眼睛,三魂六魄不知道在那一瞬废了几个,捂着狂悸的心口,很烦躁道,“大哥你谁啊?”
他下意识转头望向应荣轩,却见方才还颐指气使的某人正昏倒在地,酣睡如泥,他心里警戒了一瞬,在将他浑身搜寻一圈没查到有什么异向后,尤温毫不客气踹了他一脚。
好家伙,他是没见过在坟地还睡这么踏实的,心眼子拿来穿钱串很合适吧。
“屁大点的胆,吓昏过去了,还没你禁得住玩。”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扯着唇周的皮很不真诚的笑了笑。
尤温一听这熟悉的腔调,心里腾升出莫名的揣测,还没印证,眼前这位已经提前为他揭秘了,他就眼生生看着这个“东西”从一个奇形怪状的异种变幻成了个再熟悉不过的小女孩。
尤温:“……”他面无表情,“好玩吗,几天没见你这么恶俗。”
阿离很恶童的笑了笑:“还好,我一向这么恶俗,是你对我的印象太歪曲了。”
尤温莫名道:“你来这干什么?”
阿离挑眉:“上面派下来的任务,你猜呢,带你去个地方。”
“哪?”
“二芥朔清,鬼生存的地方,我们的家。”
尤温只听进去她那句“我们”,他忍不住暗想,这算是去光临祁一的家吗。只是方才经历大悲,他对期望很久的地方竟然没有意料之中的那么高兴,自然是高兴的,只是内心的悲寂此时轧过去了,风头正盛,很难有什么其他东西盖得住。
她说上面派下来的任务,所以这其实是祁一的想法?
“他怎么办?”尤温指着地上一滩烂泥的应荣轩。
“让他在这躺着呗,没办法,我们那里,活人还是少去,容易折寿。”
“那我呢,我不也是活人?”尤温诧异。
“你那寿命我拿刀砍都砍不完,怕什么?再说了,你活着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吧。”
“……”尤温提不起气,掐着人中喊毒妇。
去的路上,两人还在究论“活着死了”这个问题。
因为被尤温痛斥毒妇,阿离为自己辩驳:“难道不是吗,人开心了就想活着,难过了就想死,一辈子大多时候就在活不活死不死之间徘徊犹疑不定,能真正活着的日子只占很少一部分,你自己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也这样。”
尤温颔首,内省自己,的确是这样。
“但是我现在还是想活着。”尤温一脚将石子踢到水沟里。
“我看你现在就还没活着。二芥朔清虽然都是一群鬼,但你能说没有鬼活着吗,有的。”阿离轻哼了声。
“你这小朋友成天想得还不少,不觉得压脑子吗。”
“没脑子才会觉得压脑子。”兴许是良心未泯,觉得尤温也算是半个自己的救命恩人,她不好太拿他寻消遣,于是背后添了句,“日子过得太长了,见过的也多,很多时候没事做,就会拿这些走马观灯一样在眼前晃的事情揪出来涮。”
她正说着,停下脚步,来了句“到了”。
尤温四处观望,正想说这地不就是人世里最平常的山涧吗,这就见阿离手半停在空中瞧了瞧,他才发现眼前其实有一道屏障的。
方才迈过去,两人脚下周边的场景便急速转化了。
让尤温没预料到的是,这地方并不诡谲阴森,相反处处彰显着一派温暖气,所有事物该有的颜色都出奇的干净。
这里四处都是平屋夹着绿林,地势却很清平。林茂屋疏,只是普遍有如蠖屈蜗潜,需要他这种高个子时不时佝偻着腰走。
身边时不时有鬼魂走过去,有的鬼会很有礼貌的跟他说一声“借过”。
鬼都很喜欢依山傍水生活,尤温一路走下来察觉此点。尤温颇为好奇:“这里为什么山水都这么干净。”
阿离不甚在意:“人死了聆听训诫的时辰总比活着时候长。擡头看看天,这里是貍清苍,这一片的天是整个二芥朔清最好看的。我哥特意嘱咐我让我来一定带你看,他说这里的天就和你的眼睛一样干净。”
她话说完怨气很重,甚至被自己恶心到了,一阵恶寒,扶着一旁的树就干哕起来,她哥为什么会说这种让人恶心的汗毛倒立的话。
尤温依言擡头:“你哥怎么什么都跟你说啊。”
阿离一直给他充当领路人,面如菜色:“谁知道呢,一个人寡日子长了吧,除了我谁还听他絮叨啊,他脸皮薄,估计也不好意思拿这种少男心事跟别人讲。”
尤温忍俊不禁,他没成想祁一竟然还有这么闷骚的一面:“好吧。你带我来这里的主要目的是什么,总不能是带我来看风景吧。”
“我没这么闲。等会儿,应该马上来了。”阿离不咸不淡道。
此地是个很宽广的十字叉口,亦有很极端的两条道作为选项。
并不是所有鬼都有机会修成人身,能修行到像阿离这种级别都能称之为鬼中前辈,像祁一就更不用说了。
大多数鬼都会面临两条路,就是这两条——“向生”和“死里斡旋”。
“向生道”是大部分鬼都会选择的路,人在死后成为鬼魂,都会有一段时间在二芥朔清滞留的日子,梳理好头绪后,他们会整理心绪选择继续迈进下一世。
但有一部分的鬼会因为不想忘却前世等等而选择一直在此地滞留,纠结着前世,又或者对下一世为人没有信心,逗留的时辰太长,它们的记忆就会逐渐消散,像人逐渐老去时那样。
因此,他们会选择在树上捆扎好自己微薄鬼力凝成的“记忆垂灯”,它们都是长条状的灯,只要这个鬼还不消散,不投胎,他的灯就会一直亮着。就这么个下去成了个传统,绵亘数几十里。
“来了,嘘。”阿离二人躲在一棵树后面,瞧见人来提点他,伸手指给他一个方向。
尤温看过去,头脑里一片嗡鸣,那人一身白衣——好吧,鬼界的人普遍都会穿上白衣,只是那张总带着读书人憨相冒进的脸,他忘不了,这人眼里这是满是郁结。
竟然是昆晓。
他心跳飞速,很不妙的发现,他要走的那条路,是通往“死里斡旋”的。
心里这气忽地就不畅了。
阿离再转脸时,身边的人已经改头换面一声行头,而是变成了个不知名讳的某某人。
尤温对自己这一次改装还是满意的,没再犹豫就走了过去,见他走了过去,阿离本想阻拦的手停滞在半空,想了想,还是跟了过去。
昆晓其实去对面那条投胎道串了一圈,来这呆了几天,该串的不该串的全让他串了。
但他还是不想走,竟然觉着山美水美,风景俱佳,留在这里安居也不错。
正走在那条“死里斡旋”道上,望着各式各样的记忆垂灯,迎面便被人撞了个满怀。
他就感觉脑子好像被人拽住锤了两下,来人晕眩的摸着头,很委屈的看着他:“你走路不看路啊兄台。”
昆晓被撞成了二楞,瞠目半晌没反应过来,只道:“抱歉抱歉。”这便要绕道走开,这人却挡在他前面不让他走,“你要去‘死里斡旋’?”
“是。”昆晓眨眨眼。
这人却拉着他:“哎,去那干甚,去投胎的人如此之多,你为甚想不开。”
“人多不才没劲吗,人越少不越刺激。”
尤温暗骂一句:“死了都追求刺激,这傻二愣。”
他想了想,道:“莫非你是有什么事还不想忘却,有什么是你觉得留恋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