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澜

波澜

没有人愿意被让命令一般的语气强制呼来喝去,尤温也是如此,当即眉一竖,脸也冷下来,翘起二郎腿端着臂:“怎么了,有什么事不能在这好好说啊。”

蕴瑟同样晕头转向,仰着脑袋看着被火气酝酿着火气的应荣轩:“小轩,不能坐下来好好聊吗?”

能很明显地看到应荣轩是在一瞬间火气涨了一瞬的,尤温都以为他要爆发了,却是没成想他自己将火气吞下去了,硬是将自己憋成了肿胀的河豚:“我又不是傻子,说了让我跟我出去就有我的理由,快点别磨蹭。”

尤温是个挨鞭子不挨棍子的主,看他那么平日里那么强硬傲气凌人的一个人竟能容忍着不发火,自己的怒气也就不自觉消下去了,起身迈着腿就风风火火闯了出去:“走吧,去哪。”

应荣轩这胸腔起伏跟上去,回了句:“你跟着我走就是了。”

尤温被他这怒火来得太莫名其妙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多嘴问了句:“你是来月事了还是怎样,这么大火气肝会烤焦吧。”

应荣轩瞥了他一眼,没好话骂他,也许是不想骂,总之就是很矜持地来了句“滚”就不理他了,尤温只得耸肩摊手,咧了咧嘴,他好不容易回了趟家,心情是很不错的,于是也就不一般计较了。

“婴海闫”是一处很孤寂的坟地,在丈量划分这片地儿上很精确,很规整的四方地,只是俯视坟地会发觉,里面埋葬尸体的坟墓却做得很粗陋——只有一个半人高的坟头,很多坟前歪歪斜斜插着一个木牌子,上面刻着尸主的生前名,字也不怎么走心,不过相较其他一些没有标明姓甚名谁的尸主已经很幸运了。

很多坟之间的距离并没有丈量地儿时那么精确了,它们有些稀松地可供大活人横着躺在中间,有些却格外紧促,两个坟就像牵手合葬的“夫妻”,但事实显然并不如此。

尤温走到这里时浑身就是一僵,只觉着这里孤魂野鬼的味极重,他在一众孤苦伶仃的坟里一眼瞥到了一座很鹤立鸡群的坟,看起来能让人联想到这人在活着时就是个张扬的性子,所以在离世后才会有他的亲友亦或其他去目量意营刳精??心着人去安排他的身后事。

不过既然有亲友,为甚还要埋在这里,不应该有个很好的归处吗。

尤温没想到的是,应荣轩告诉他:“这里是孤魂的家,能在这里埋葬的,都是没有亲属和故旧的人。若死的地方是个熙来攘往的地儿,就会很快被发现,若有好心人发发善心,就会给挖个坑葬在这里,若是不巧死在没人的地方,连葬在这里的资格都没有。”

尤温心神一震,觉着浑身被野风撩拨着激起无尽的鸡皮疙瘩,这酥麻的感觉直接往脸上攀爬,他搓了搓脸,让这感觉消下去:“所以——”

应荣轩打断他的话,往他第一眼就瞥见的那座坟走过去,尤温下意识跟随,站在坟前,也不敢去大声喧嚷,生怕自己惊扰了什么:“这是哪个好人家的坟啊。”

应荣轩黑瞳仁颇诡异的盯着他,只是指着墓碣说道:“你看看他名字不就知道了吗。”

尤温心里一怵,心想他今日怎么这般反常,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脸色顿时一刹白了——那墓碣上很清晰深刻的刻着悲戚的两个字。

“昆晓。”

尤温一时定住了,脑子和脸已经不做反应了,只是往后退了两步,嘴里还在念叨:“这谁啊,还挺巧呵,跟昆晓那小子同名同姓。”

应荣面无表情:“字也这么巧都一样吗?你是在糊弄谁呢。”

看尤温好似麻痹了,他才逐字逐句道:“知道我是在哪发现他的吗。”

尤温心里一凉,脸麻着,神情一下子冷僵了,两拳死死攥着:“你别他大爷的瞎说,昆晓好好在家呢。”

应荣轩只是继续道:“对着呢,就是在家里发现的。我之所以能在他家里发现他,还是因为在这之前和他的一个巧遇,你飞升那日碰巧我在闭关,所以也不知道你弄出那么大动静,出关后我去你家里找你,碰巧在你家后院墙外徘徊的昆晓,而后才知道他每日都有来,就在老地方打转,也从来不进去,连正门都不会走。”

尤温没什么表情,才顺着他的话想起他一直是在后院墙外的,从他年幼时就这样,从来未曾去过正门寻他,因为那时年幼,将此也就当做哥俩不学无术寻欢作乐的伎俩,后来也未多想,只将此当做名正言顺,好像他一出现,就该是那个不正经的冷偏之地。

而竟然,这么多年从未捄偏过这一点。

尤温闭了闭眼,眼里就晶莹起来,一滴泪打着不惊扰任何人的主意从脸上滑落下去,而后消匿了,他伸出颤如拿不动饭碗的老翁的手,轻轻抚摸起他的墓碣来。

应荣轩接着道:“在那之后我们偶尔会撞见,但大多都是离你家不近不远的地方,我就知道他又来找过你了。后来频频撞见,也就将这当做日常,我有时也就陪他顺道过来找找你,就是默默待着,谁也不惊扰地那么待一会,我也是后来问过才知道你早就飞升了,就告诉了他,后来我想,我要是那天不嘴贱瞒着他就好了。”

“之后很长一段日子我都没有撞见他,久了我也好奇,就去他住处瞧了瞧,结果看到的就是这小子自戕了。没受到屋主子招待,倒是让我招待他了。”应荣轩皱着眉,“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莫名其妙死了,难道就因为你不在了,所以受不了了自戕?可我觉得不至于,一个人的日子过不也是过吗,缺个朋友又不是身上缺斤短肉了,没点志气。”

他还在絮叨,好像有很多训诫要讲给这个已经安眠的人听,然后企图让已逝之人回心转意再活一次,聆听教诲吸取教训,再不做这种傻事。

他不知道为甚,尤温却大概能懂。

昆晓看似扎推在名门世家的纨绔子弟里,混得潇潇洒洒的,但实际上并不是这个出生,他甚至跟安越城这个地方都是风马牛不相及。

他是和爹娘从很远很偏的地方过来逃难的,彼时他刚满六岁,有两个小三岁的弟妹,是龙凤胎,弟弟被爹抱在怀里,妹妹被娘抱着。但是安越城人流太大,进城来的第一日就被冲散,他不慎走丢了,昆晓说他不知道爹娘找没找过他,他也没找到他们,从那之后就杳无音信了。

“我也很想让我娘抱着,要是被抱着就不会走丢了。但是他们已经很累了,而且我很大了,再抱也不合适。”这是当初昆晓跟自己说过的话,他印象很深。

昆晓在被迫流浪的第二日就选择去了衙门报案,说自己走丢了,他已经忘记那是个什么职位的人了,当时答应了给他找爹娘,他就很信任地待在衙门气派的门口。只是当时的衙门,不,是整个国家都在吃公家粮不管百姓事,尸位素餐这种事做起来得心应手。三天了也没有结果,他问那人,却感觉到那人明显的含糊其辞,心里明了了他想敷衍了事,于是就自己很懂事的走了。

这才开始在街上流浪。

尤温就是在一次逃学里跟着一群以充当“流逛槌”为傲的大哥哥在街上闲逛时遇到他的,其实也就是拿尤温当冤大头,哄骗着有钱的小孩子给买账。

尤温那时混迹在这一群不太正经的人里,自己无知觉就开始学习他们,并学得声情并茂,傻得“很二很光芒”,对他大手一挥就道:“你当我小弟,以后跟着大哥我,带你吃香喝辣闯荡江湖。”

那时的昆晓觉着尤温霸道又伟岸,小弟心一下子就被俘获了,连连点头:“大哥好。”

从此就跟着尤温闯荡江湖,随着年龄的增长,凭借自己那颗真诚的“小弟心”混得还不错,地位也是“水涨船高”,成为有名有姓的头目。

虽然在大部分人眼里他就是个无所事事混不吝的刺头,但是他却并不在乎别人的谇骂,反而日子和心都比较充实,无意识也就将尤温作为了自己的主心骨。

这个世间对他来说是没什么生存下去的期待和念想的,尤温不在,他就没有留存的必要。

他的心有极大一片都是瘠土,本身就没有什么开垦的价值,只将希望寄存在一小片不可思议的花田里,若是花田被连根拔起,他就荒芜了。

名曰“懊悔”的漆将尤温涂黑了,没记错的话,他当时还一定急着尤温的邀请等着来过年吧,这下终于安生,能歇歇,再不用等了。

尤温拿手指一遍遍描摹着他的名字,他前二十年都混混沌沌的过,随着缘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从没想过自己能成为别人坚定活下去的力量,他想昆晓成长到了可以辨别利害的年纪,是自由的,可以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他看着凶戾又出生好,“跟着他吃香喝辣”这种话是有用,前提是就打算昏头着过一辈子,实际上对想要施展抱负大展宏图的人来说就是鸟蛋,一点忙都帮不上,避凉附炎是最明智的选择。

没想到这小子真傻得厉害,竟是真将自己一颗悃质无华的心全抛出来了。

可他时乖运蹇的一辈子,从来没被人毫无理由的偏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