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回家

书衣被他手指摩挲地“簌簌”响,那是一本名为《洛传记·高筑风流台》的读物,尤温翻开几页,神情随着纸张的翻动而时不时变幻,像是看见了类似“耳聋眼瞎没有双臂的人在雨夜里抱着环抱着自己痛喊着你在哪里我看不见你”的诸如此类东西。

似乎自己心智迟缓还自作聪明地以为能哄骗到蚩蚩蠢蠢的人一样。

尤温就在翻书地空挡里挤眉弄眼着凝带转化了十几个不好解读的面部神情。

他手无意识地揉撚着怀里小祁一的手,看到融入感情了就“啧”一声,更甚便是欷吁声个不停。他那嘴就跟通火棍族疏通烟囱似的,也不加什么自己的思索就将里面的话顺溜念出来了——“洛沢在飞升前日狠心割舍凡间妻子,因怕家中之人对自己的飞升光明途有不好的牵绊,对尚有身孕的妻投毒下死胎药,却没料到待他飞升后,被下药的妻引微神奇忍痛诞下子嗣后咽年,儿子无人照料,但好在有邻家人看不过眼帮衬抚养,却因此遭遇邻家一双女忌惮,没幸福多少时辰便被害断了气。”

尤温嘴里炒炸着字,以极短的口气炸鞭炮似的读完后长长呼吸了口气,感觉自己这才活过来了,但同时一张好看的脸上又做出了皱皱巴巴的表情,继而往下念:“被害身亡后,还是幼儿的他亡魂不消,晕头转向不知去往何地,在人间呆呆滞地转了几圈幻化成鬼,后不知方向,疑似在鬼界有所成。”

他脑袋忽地宕机一束,头顶好像炸起霹雳,坐起身瞠目,称如今鬼界的鬼主祁一有可能是当时被父母仳离而最终做了莹魂的那个幼儿,这也是招致如今天涧和鬼界尴尬境地的缘由之一,只是此种说法也只是无根无蒂的臆测,切莫当真。”

尤温被最后那句“切莫当真”搞得有些不知作何反应,只是心里有种被戏耍的愤怒“毖涌”出来,同时又暗自庆幸这并不是个真实的事。

他心境跌宕起伏,倏然生出种要把书撕烂的决心出来。

谈不上作何心境,尤温五味杂陈地拿起笔就要给祁一写一封信,踌躇着还不知从何下笔,尤温便瞧见远处娉娉婷婷地走了个人过来——正是宋悯。

尤温将笔一撂,阳乌刺眼,他微眯着眼站起身,微微笑了笑:“宋二姐姐怎么忽然光临我这寒舍了,洛沢上仙丢给您的文书处理完了?”

宋悯脸色并不是很好——尤温很直观的瞧出这一点,于是笑容收敛了点,稍稍正色道:“您面色不是很好啊,怎么了?”

宋悯走到他身边站定,望着他,神色有些难料,似乎是有些难过,只是尤温觉着自己应当是脑子恍惚看错了,宋悯性情如此,悲喜并不像是会很直观表现在她脸上,或者说,尤温并不认为有什么事是能让宋悯起波澜的。

宋悯先是朝他很不疾不徐地行了礼,温声道:“我管辖夙愿的辖区内,有人所求在你,夙愿力出奇地强盛,我是想,或许你能帮我这个忙。”

尤温摸不着头脑:“所求在我?您管辖的是哪片地儿?”

宋悯道:“范围不小,可以告诉你的是,这起夙愿是出自你的家乡,安越城。”

尤温道:“——什么?谁啊,我爹我娘?所求在我的话也就是求一些让我平安之类的夙愿吧。”尤温绞尽脑汁想,除了爹娘,大抵是想不出有什么别的人能有那么强烈的夙愿。

宋悯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您到凡间去一看便知。”

尤温搔了搔头,眉皱成“川”字,说话时气便往出泄,很没底气似的:“可是据我所知,天涧五十年内是不允许下凡间的吧,我若是私自下凡,会触犯仙律吧,那戒仙鞭子抽身上指定可疼了,我还没熬到能忤逆天涧权威的境界。随意冲撞仙律还没人能给我兜底。”

不过他倒是觉着自己挺有“夤缘攀附”的天赋。

宋悯两句话打消了他的顾虑:“不用有此疑虑,您尽管去申请一道行走手续,其他事我会办妥当。”

尤温当即顺溜答道:“那就多谢宋二姐姐了,我这就前去办个手续,就当是顺道回家探亲了。”

宋悯很狡黠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并未多言什么,尤温却像是一尽什么都明白了,很配合的给嘴缝上拉链。察觉到宋悯眼神向下瞥着自己的手,尤温朝着她眼神的方向看了过去,发现自己手里还攥着个娃娃,眉开眼笑地将它拿到胸前摇了摇:“我的娃娃,好看吗?”

宋悯看了那张脸一眼,并未说什么,微笑着回道:“很漂亮。”

尤温去则因殿跑了趟,依照宋悯所说那样,果不其然很快便收到了批下来拓了印章的“通行证”。尤温捏着手里的通行证,心里澎湃又刺挠,皱着眉在自己这蜗舍荆扉里来回踱步,不知道在为什么纠结,良久还是拾起笔“唰唰”写了一封信托付苑安传过去,以免祁一担忧,提前将自己的行程给禀告了。

但通行证之所以能批下来地这么顺利,还是不知觉承了宋耿的情——他下天涧这一件事本身是受到洛沢的极力阻拦的,在议事大殿里激烈得紧,而宋耿只是轻飘飘回了一句:“我妹妹手底下出的夙愿,即是职责之内,又并不是一件难事,她要返夙愿,有问题?”

彼时的洛沢还想再反驳两句,宋耿并没给他开口的空挡,在他有开口之势前就面无表情续道:“我倒是没发觉,如今洛沢上仙奋矜之容是日渐增长,是因为天下太平太久,您太闲了无事可干,所以揪着一个新硎初试的毛头小子不放吗?”

她说话起伏并不大,也并不给人尖锐的不适感,洛沢却被宋耿这几句话压得心里犯怵,一甩衣袖压低了声音:“你胡说什么,太平自然是好事。”

宋耿便淡淡哼笑一声:“洛沢上仙还是多给自己留些时辰去划拉投给自己的夙愿吧。”

宋耿敢怼堂堂架在风云之上的洛沢上仙也不是没有底气的,她一来是掌财殿中的主事,掌财殿本身位于中枢地位,屹立鼎盛多年,二来也是天赋异禀,即便平时公事繁忙,也是从不懈怠于修行,两人真打起来一时也是很难分出伯仲。

所以二人在天涧的地位也算是连镳并轸。

唯一能对宋耿地位生出异样影响的,大抵是她是个女郎的缘故。

她相貌柔,人也纤瘦,单看起来就是软弱好欺,招致人下意识便将其划入羊质虎皮的行列,对她做起那些恶劣勾当起来就相比男子更肆无忌惮,而女子的声誉就会成为一个很柔软的切入点,它甚至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像捏烂一只麻雀一样轻易。只是跟宋耿这人接触久了,就会发觉她这人不但气势汹汹,实力也汹汹,霸悍得很。

尤温回到凡间后,扑面而来一阵风侵入骸骨。这便五感察觉到一股莼鲈之思从五脏六腑里溃散开来,没出息地吸了吸鼻子,立刻马不停蹄回了家,他想家里那二老都要想疯癫了。

府宅里子弟看到尤温回来,都是一副活见鬼的木讷脸色,呆滞地站在原地就如同焊实的木桩,半晌后终于将面部表情调解过来,脑子行径这才活跃起来,兴奋地簇拥上去。

“尤温师兄,你是真人吗?”

“天哪,我不是忽然出现幻觉了吧,飞升了的神仙还能好端端站在我眼前。”

“啊啊啊啊,救命,我这是什么际遇啊!!”

“错觉错觉……”有弟子一拍自己脑门,似乎想在掌心运力将自己搭错弦的脑子一掌拍正常。

尤温被迫承接着突如其来的热情,看着一群“小和尚兴高采烈念经”似的喋喋不休,脑子都要涨炸了。连忙好言敷衍映衬着掀开阻塞自己路的牛马蛇神,一个人跳着跑着眨眼不见了。

蕴瑟夫妻二人消息也是够灵通,尤温还没去找他们,他们就先循着热闹找到尤温了。

两人眼里均是不可思议,接着便是一股子难掩的兴奋上头导致的眼里聚积起泪花,两人都是一副老泪纵横的模样,蕴瑟颤着双手泪还在颤:“快让娘亲抱抱,你看看,飞升才没有人期待地那么好,我儿都瘦了,怎么忽然回来了?飞升了是能随便下到凡间来的吗?你素来没出过什么远门,别是太想家了偷跑回来的吧。”

尤温只觉得自己脑袋上从天而降一块母亲大石,很无奈的说道:“娘,我的好大娘,你亲儿子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个胡作非为的土匪性子?还不是你们太想我,夙愿被同僚听到了,她就帮我下来让我看看你们二老。”

蕴瑟眨了眨眼睛,随后道:“哦,这样啊,那为娘就宽心了。快快快,拾掇拾掇,娘给你露一手。”

尤温立即驳回她的殷勤:“不不不,让伙房去做就好,我……”他脑中飞速运转,“我想跟您谈谈心,促膝长谈那种。”

蕴瑟只得被动地让按着窄小的肩膀往屋里带,顿了顿道:“你爹他也挺想你的,在家里……。”

她话还没说完,话头被两声咳嗽截住,接着便是严父般的耳提面命:“在天上不好好呆着,总想着回家,你还在家里没待腻吗。”

尤温心里嘀咕,仰天长叹般:“又开始了,这碎嘴老头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暂且宠宠,让着他吧。”

于是他不说话了。有话说一个猴子山容不下两个猴大王,在一起就是互挠互掐。但一个没了动静,另一个觉着没劲,也就偃旗息鼓了。

两人暂且和平了一段时辰。

尤温扶着蕴瑟坐下,明显感觉蕴瑟又身子单薄了些,轻飘飘的,就问她:“您跟我爹身体最近如何,可还安泰吗?最近周围有没有发生什么新鲜事,您都能说来我听听。”

蕴瑟很慈爱地笑摸着他的脑袋,道:“我们都身子好着呢,还能再活个几百年。新鲜事,好像是没有,定然没有你天上有意思吧。”

尤温刚回了句“哪有”,一个熟悉的腔调就从外面穿堂进来,这嗓音好似长了一个傲骨,声扬着嚣张得很,气势汹汹地好似骄阳傲雪,接着便是一个扎着高马尾的紫衣劲装少年大迈步进来。

那张脸就目光最为显眼——跟下一刻就要将人扎成肉串串起来似的,锐利极了。

尤温扬眉:“你消息还灵通,这么快就知晓我回来了。”

应荣轩却好似并没有要和他好好谈话的打算,那张脸很冷峻,是比以前更成熟俊美了,只是眼下显然更像是来寻衅滋事的,他在他面前站定,因为尤母在,他还是很克制地道:“你跟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