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情的走狗

专情的走狗

阿离似乎见不惯他那副弄鬼妆幺的样子,热衷于挫他锐气,回道:“你现在又是以什么身份质问我,是天涧的下流走狗吗?”

尤温对她加给自己的这个诨名并没有多欣喜,却意外耿直:“对,我是一个专情的走狗,总好过做个奸诈的骑墙派。你现在是被逮住的细作,即便我现在是以走狗的身份质问你,你也理所应当对我和盘托出。”

阿离成功被他那句“专情的走狗”恶心了一顿,极其孩子气的朝地上啐了口吐沫:“幺么小丑,我哥呢,他现在在哪?”

尤温气定神闲地往后倚了倚,笑道:“不知道。”

阿离那双黑瞳仁将他那些微妙的神情尽收眼底,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你知道。”

尤温反问:“我凭什么知道?”

“凭——”这句原本应该铿锵有力的话倏忽在第一个字冒头之后便消失殆尽了,阿离有些仓惶眨了眨眼。

尤温胳膊搭在椅臂上,身子往前倾,那双眼看着笑意氤氲,她却打心底里感受到一股浓浓地压迫感,直到尤温紧接着拖长了调子:“嗯?”

阿离脖颈有些僵硬的扭了扭,嚅嗫地跟蚊子嗡嗡似的,后面不知是不是情绪被带动,说话这字的力度和腔调就带着棒槌砸地似的劲了,她道:“我来天涧找药,能救治我哥的药。他顾全大局,有些事情他做不了,难道我还不能做吗?我总不能看着我的亲人一个一个被恶鬼衔去。”

尤温心神一动,她口中的“恶鬼”,指的可不单单是字面意思吧。

他觉着自己矛盾极了,有时候简直能割裂成两个人来谈。有时候,他能将自己完全与一些事情剖割开,觉着自己清高又与众不同,有时候又无法遏制在别人批判某一个群体的时候心虚,情不自禁就将自己归类进去。

就像此刻,他一方面觉着,她无论骂的谁也不是在骂自己,哪怕她骂的这群人像黏稠的藕丝,与自己也有共同牵连,他也会觉着“反正不是骂小爷我”。另一方面又臆想,自己跟她骂的那群人好像也挺像的,算不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指桑骂槐”。

这样一挖掘,他就觉着自己心虚了,刹然觉着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

尤温抿了抿唇,对她这番言谈也给不出什么像样的回应,擡了擡下颌:“你脸上,需要处理一下吗,脸上留下伤疤总归不好。”

阿离这时又像对自己的处境有了清晰深刻的认知,甚是讽刺地笑了笑:“这条贱命都保不住了,要个漂亮地脸蛋能干嘛,我这张脸,最漂亮的时候是在我还为人时,只不过没给我带来什么好运气,连吃饱饭都不能。这样一想,还不如从一出声就满脸疤痕臭如臼头深目,这样也不用因为脸上添了几个划痕就喟叹。说不定人家看我丑得恐怖还能避着我。”

尤温喉咙间含混的滚动了下,他鲜少觉着言语可以如此匮乏。

“大自然所谓的生存法则,什么‘老了就应该死’和这种默认的机制,真是放狗屁,令人作呕,就是冠冕堂皇剥夺别人继续活下去的权利的窥牖小儿。”

他看阿离嘴张张合合,又开始一段愤慨陈词。

尤温暗想:“原来是有一些人虽然身陷生死囹圄,却依旧铆足了乍出棱角要伫立着。左肩上扛着生,右肩上扛着死,嘴上虽然说着卑,脸上却还挂着倔强。凭借着勇气和莽劲便能跨越一切岨险,然后就能踩着持枢到达想要的彼岸。”

他对着这个看着瘦小如鸡崽的小姑娘陡然生长出钦佩,勇气是最难能可贵的东西,即便有时这股勇气会夹杂着冒进的莽,但只要这股莽是无伤大雅的,自己能承担的,它便不是一个多么可怕的错。

有一种人,他们的莽是在想得到明媚结果时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想再没有比这更值得人钦佩的了。

于是尤温伸手在她脸上虚虚拂过,随着伤口的愈合和脸上疤痕的消失,他在阿离略显震惊的目光下说道:

“就像你说的那样,生命赋予你的,已经拥有的就不要让别人再剥夺走,你的脸也是,这也是你对自己命的一种珍视。还有,我现在能告诉你的是,祁一很安全,以后也不会有什么疑难杂症。他当初能救下你把你带在身边,也是希望你余生能舒畅平安,你对他的命那么在意,他怎么能愿意看到你这么狼狈的样子,是不是也应该反馈给他一些美好。”

尤温只觉着自己这算是把内胆和五脏六腑缝隙里加构的那些抚慰心灵的话都给抠出来用上了。

只是不知道这种劝诫对眼前这个小姑娘来说有没有作用。

阿离在听到祁一没事的时候眼里“唰”地亮了,这股力量簇拥她一拍桌陡然站起来,桌子发出巨响唰啦啦散架了,后面诸如此类“爱惜自己”的话湮灭在这声颇为兴奋的巨响里,她似乎都无心听下去。

尤温在从平视到仰视这个过程中木若呆鸡,看她这反应便知道,这丫头是在得到自己想听的答案之后就屏蔽与人沟通的玩意了。

他良久从待会要赔偿林君财务损失的震撼中反应过来。

这家伙再不济可也是天涧的玩意,给他人间的钱他估计也不认吧,他上天涧来还一点钱都没挣,这就要背上负债了?

“大姐,你——”尤温奔溃,正要忿忿呐喊,外边忽然荡起林君的嗓音,“两位叙好旧了吗?”

未免起怀疑,尤温先是应和了声:“等会,马上。”

站在屋子外的林君挠了挠头,兀自笑了笑:“好吧,没关系我可以等等。”

尤温捂脸起身在屋子里踱步,阿离缩了缩手,脸上还是一副无辜相:“要不藏起来?”

尤温瞠目:“这怎么能行,我们怎么能做这种茍且之事,来天涧第一天我可不想就背上这种前科,而且那么大个桌子,就这么没了他不怀疑才怪,又不是白痴。

阿离直勾勾盯着他:“你觉着你赔得起?当然我都随意。”

尤温回头与她对视。

少顷,两人神情坚定这种祸端收拾藏起来,鬼鬼祟祟埋在他床榻底下,往后退了两步看了眼,尤温又抻直腿往里踹了踹:“还看得见吗?”

阿离站在离他好几步远,比了个手势:“可以了。”

尤温朝外吆喝:“好了,进来吧。”

林君甩手撤了结界,潇潇洒洒推开门——

“我去采了些果子,二位要一起享用吗?”他笑眯眯温和道。

尤温彬彬有礼接过他手里的果子篮,果篮上有个长相怪异的标签,尤温手不老实,心不在焉地撕下来拿在手里捏成个极小的小纸团,果篮拿在怀里笑得很让人觉着有诈:“多谢多谢,快坐下来歇歇。”他屁股给林君挪开地。

林君略微皱了皱眉,但沉浸在被尤温好言相待的喜悦里昏了头,没觉出什么不对味:“两位谈地愉快吗?”

“两位”对视了眼,异口同声会道:“愉快愉快。”

对视的这两人脸上都发着虚,氛围有些难言的微妙,两人说完后沉寂下来。

林君望着阿离:“既然谈得愉快,小姑娘,现在可以对我说你潜来天涧的目的吗?不要对我说是来闲逛这种类似的话,我不是白痴,不会信的。”

尤温听见“白痴”两个字瞥了他一眼,心道:“可不就是白痴吗,不过白痴点也好。”

阿离仰头,显得有些倨傲:“我不屑骗你,告诉你也无妨,你们这天涧宝贝不是多得很吗,我脑子有点问题,来找点对症的药治治。你们天涧里的人不是最倡导包容吗,不会因为这点事就逮我吧。”

林君“啧”了声:“小姑娘看着这么机灵,怎么会脑子不好。”

阿离哼哼两声:“是吧,小时候脑子让驴给踢了,当鬼之后呢,后遗症越来越明显,时不常地就恍惚,头疼。”

尤温被她这一番话震住,这老妹是真敢说啊,自嘲起来这么不要命。

林君一时有些无言,盯着她看了半晌,阿离除了打了两个喷嚏之外再没什么余外的行为,林君在她脸上探寻无果,半晌笑道:“天涧没有这种药,既然如此,那我放你回去,怎么样?”

阿离从篮子里拿了个果子,盯着他咬了口,笑道:“好啊,当然好。谁还不想活着啊。”

尤温见状连忙拉着阿离往出退着道:“感谢你今日的盛情款待,我也要赶快回去赴职了,就不在你这里做逗留了,我们来日再叙啊。”

林君眼睛笑成一条缝:“朋友看起来已经迫不及待认真就职了,我很欣慰,来日有空我再去找你玩。天涧的风景有很多呢,届时带你领略。”

尤温点头如捣蒜,拉着阿离就一溜烟不见了人影。

林君看着二人离去,摆了摆手,热情逐渐褪去。回到屋子里要给自己沏茶,左右环视了眼,皱着眉咂摸。往原本该放桌子的地方抻手探了探,脸上有些郁结,又直起身四处环顾,视线陡然凝在他的床榻下,走过去弯下腰往里探,果不其然看到一堆桌子的残骸,联想到他方才的神情,蓦然笑了:“朋友也太可爱了,这么点事怎么会要他赔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