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头
碰头
林君虎躯一震肩膀抖颤,登时回过神来,瞧见尤温如丧考妣的神情,深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你说你说,我在听。”
尤温手很大,攥住他的肩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但他此刻的行为并没有让人觉得安心,反倒是一种颇令人感到惊悚的警告:“我最讨厌别人在我搜肠刮肚热情倾诉的时候跑神,你知道吧,这感觉好像别人在拿我的一腔热血当做狗屎,他甚至都不屑掏出一张干净的厕简。”
林君“咕咚”咽了口吐沫,他虽然不知道为甚一个简单的事情可以添盐着醋地连缀讲,还是应承:“知道的。”
尤温撇过头:“不,你不知道。”
“那个朋友,我眼下有个急事等着处理,你或许可以体谅我。”林君又是眯眼笑。
尤温眉毛高高挑起:“哦,那你去吧,我非常通情达理,不想知道是什么事情。”
林君:“……呃。”他愣了两下,很直白的回答,“是这样,我手下有仙卫捉到了一个鬼界派遣来的卧底,我得过去看看。你怎么了?”
他话刚说完,就见尤温捂着耳朵。
尤温撇着嘴将手放下来:“哎,你这秘密……我可不是故意听的啊,你自己要说的。我已经捂耳朵表示对你秘密的尊重了。”
林君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犯病惊艳到,半晌结巴着道:“那,那我先走了?”他话说完自己悟到了什么,“你要跟我一同去吗?”
尤温佯装惊愕:“我可以去吗?”
林君微笑,看着已经走出数米远的尤温,跟随上去引着他往另一边走:“可以,当然可以。只是你走错了,方向相反,猴年马月也走不到。”
路上,林君陡然挑起话头:“你方才为甚忽然问我凡间有没有异动,莫非你察觉到了什么?”
尤温摇头:“你这个大神都没察觉到什么,觉得我可能吗?我是在堂上听到天帝问及那位没应卯的那位洛……”
林君眸光一闪:“洛沢。”
尤温不知道是不是,但看林君那副笃定的模样,应当就是了。
“看来这位洛沢上仙脸面很大嘛,他是时常不按时应卯吗,天帝似乎对此习以为常,也包容的很。但依我上天涧如此多时,想来这里的规矩也是严得很。他莫非身份很不一般?”尤温一时起了兴趣。
“朋友猜的不错,他从裴隐,也就是天帝继位之时就一直跟在他身侧,算是同属一个阵营,关系姣好不说,单就洛沢在天涧年季全勤榜单身居首位这一点,拥有裴隐的偏爱,难道不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吗。”
“全勤,所以意思是,只此一次没应卯?”
“是,只此一次。”
“那还真是癞蛤蟆装鞍子奇了怪了,看来这次人间那件事不简单啊,能将风吹不动雨打不倒按时应卯的洛沢上仙牵绊住。”
“别太靠近这位,他脾性并不怎么好,如果有兴趣,可以去尘上甚嚣阁一揽其史。虽然很多事迹都被编排的变了味,但编排的底子或许比编排本身更有值得探索的价值,也更有味道。”
尤温心里犯痒:“怎么个脾性不好,会比芜鹧还难伺候吗?”
林君笑道:“嗯……或许。”
“或许你这一片筿林能让我这份差事好做一点。”尤温看着面前被上好新竹母亲一般遮挡庇护的地儿,难得能有这么令他振奋的时刻。
林君笑脸一僵:“朋友,有朋自远方来,吾不想驱之。什么都能给你,能别惦记我这一片林子吗?”
尤温在他脸上看到“僵住”这个神情的感觉犹如瞧到鬼吹生辰蜡烛一样不可思议,自己先是傻了乐了两下,半晌道:“行了行了,瞧你那抠搜样,我还怕那些祖宗吃了你这些新竹给养的嘴刁,到时候一片秃林都等不到二次繁衍了。”
要是真能给吃着些,他日子岂不就是好过多了。
林君看着他满脸写着“得空薅秃你林子”的尤温,怎么也觉得他说出来的话不怎么可信,却也是八十岁老翁挑担子无奈地很。
竹林阴翳多,两人带着半闲逛的目的步行了数十丈,尤温鼻尖连带着脑髓全然被一片竹子清香气熏染了,只觉得脑子里兀然通明了。
“我还以为神仙的府邸都像我刚到天涧时看到的那些一般,这么一对比,你这倒是寒酸多了。”
尤温伫立在一间“遗世独立”的房屋前,嘴又有些脱离掌控了。
林君呵呵一笑:“如果连我自己住的屋子也要有一套迎合他人的标准,那算不算是连带我的屋子也失去了挺直腰杆做人的机会,怪没意思的。初临寒舍,招待不周莫要怪罪。请——”
尤温敷衍笑了笑,脸很快拉下来,用掀帘进门的工夫回道:“这活得久了就是碎嘴,一张口就是字字珠玑。这么多年了,肯定没人跟我一样乐意听你说话吧。”
林君眯起眼:“有的。我所言之理均攧扑不破,来日你且看。”
尤温撇着嘴:“对对对,你说的是。”
眼神放到屋内时,他却是一木,纳闷道:“鬼呢?”
林君笑眯眯将他安排坐在椅凳上,打了个清脆的响指:“我不太喜欢别人随意踏足我的屋子,有种被窥视和入侵感,就像你的隐私被扒光暴露在别人眼皮子底下,这和凌迟我没什么两样。”
尤温颔首:“那确实。”
人看着挺随便,毛病倒是不少。
门口有了动静,门帘簌簌动弹,尤温凝神,很快窥见鬼界细作的真容,他黑瞳仁不自主猛缩。
他听见自己呼吸窒了一瞬,像是被捆扎住了。接着捆扎自己呼吸吐纳的人施舍般地一点一点泄气,他逐渐察觉呼吸权在自己手里了。
尤温脑仁疼,烧的慌,凝视着眼前被仙卫按着跪在地上的细作——一个面白如霜,骨瘦如柴的小姑娘,密匝匝的头发凌乱披散在肩上脸上,嘴角还残存着淌了血后的血渠。
按她的性子,尤温已经想象到被逮住前她负隅顽抗的场景了。没经历过一场虐战,她不会轻易服输。
他已经有一段时辰没见过她了,当初问祁一,他那时装失忆,为了蒙混过关也是胡乱搪塞。难不成祁一也真没再跟她取得过联系,可是不应该啊,如若没有,她又怎么会擅自就往天涧跑。
尤温扬眉,心里不自觉有些发虚:“不好好在该待的地方待着,来天涧干什么?”
可他分明没做亏心事,心虚个什么劲。
她腰背挺直,望见他时也是一愣,小身板那一瞬间有些塌陷,但触及到一旁的林君,却又很快镇静下来,目不斜视冷哼:“天涧这种的地方,难道不是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吗,我还需要跟你们报备?”
尤温:“……”
很久没见还是这么毒舌,威力丝毫没因为自己此时处于弱势而衰弱。
“朋友,你们二人相熟吗?”二人的一些细碎反应均揽收在林君眼里,他好整以暇瞧了瞧二人,视线有些探究。
此话一落,尤温便察觉阿离对着自己那股强烈的意向奔泻过来,无非是告诫自己不要将二人的关系展露出来。他清楚这小姑娘的戒备心有多强,大抵是有点跟他断个干净的意味。却还是回道:“对,老熟人。可以给我们腾出叙叙旧的空间吗?”
林君笑着将仙卫遣下去,自己也站起身往出走:“当然,你的要求我什么时候原封不动驳回过,只是责任不能推诿,私闯天涧的动机,小姑娘一会可要知无不言。”
他做事很体面细致,不但出去了,还贴心关好了门,加了层隔音结界,自己则是去竹林散步了。
尤温纳闷,心道:“这么放心我?不是说最烦人单独待在他屋子里吗。”
不过眼下似乎有更亟待处理的事情,尤温看向眼前的小姑娘,她已经很自觉的站起身了,一屁股在原本林君的座椅上落了座。
两人眼神相互谈论了几个来回,良久,尤温还是先开了口。
“你在凡间待着不舒坦,来天涧闯荡来了?”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诙谐轻松一些。
小阿离那双大眼睛盯着他,兀自缄默半晌,开口:“谁稀罕来这啊。我……”她声音里带了哭腔,“我祖母离世了。”
尤温一贯不爱碰触谈论与此相关的话题,因为别人说这话后,他很难找出恰当的话来回应,也不太会安慰,总觉着怎么说都很轻佻,不太真诚。
他沉寂片刻,蓦然想起之前那寻阳老头对自己说过的话,回道:“生离死别,世人皆是如此,没人逃脱的了,无病无灾自然离世何尝不是一种幸运。你身为鬼,这种事应当见得最多,也最明白此中道理。”
人总痛恨死亡,却又下意识对它秉持着敬畏之心。
阿离“嗯”了声,面上倔强又寡伤:“我知道。所以我更要让我还在意的人无恙活着,有些东西有些人就是要死命抓着。这一路上我被迫放弃很多东西,我不断退而求其次,但并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和眷恋,倒不如拼命抓住,搏上一搏。如若抓住了,那就是我应得的。”
尤温:“所以,你现在要抓住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