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气骚筒

出气骚筒

其实像这样放恣的去砸安竟的门,是羽宁从未敢想的。就更别提站在他的门口咄嗟叱咤没大没小的痛斥些什么了。

只是人在极致的愤怒之时,即便心中疏导劝告自己不要恶语伤人,不要做些大喊大叫但没什么实质价值的事情,但还是没法抑制。他需要宣泄——被欺瞒糊弄的滋味太不好受了。

只是那片海沸江翻的海岸上,一艘名为“痛惜”的舟被浪涛暴虐又机械的拍打撚弄,想要看着它一点点磨棱刓角,再望洋兴叹着沉溺深渊。

羽宁深吸口气,他手缓缓蹭着门垂下去:“师兄,播糠亦能眯目,这是你以前传授我的,你教我不要误踏盘门左道。可是,师兄啊,你路走偏了。”

半晌,他还是倔强地不肯走,里面的人似乎不忍心就让他这么站着,亦或者想解决完这个聒噪精,门“吱呀”一声开了。

尤温和羽宁同时望过去——安竟面上是一副恍惚麻木的模样,像是沉寂了很多年无人光顾的园寝,又像是昏昏沉沉忘魂失魄的失仕者。

他手里还拎着他的本命剑“琼玖”——那名字是刻在剑身上的,字体稳健刚正,那把剑是他少时在学考中拔得头筹的奖励,和他很契合,剑上的字是彼时的尤安题的。

他把剑往羽宁跟前一杵,他一愣:“师兄,你、你这是做甚?”

安竟望着他尚未干涸的眼睛:“听话,拿着。”

羽宁从幼时到至今,听了他无数遍的“听话”,他的每句话都很有威严,对他更是有恐怖的驱使力,鬼使神差的,他又一次听了他的话,把剑规规矩矩接了过来。

便听安竟开了口:“知道吗,我不后悔我的抉择。如若我只是一介白丁俗客,我或许不会对旁人的说闲道淡有什么触动。可惜,我不是。有听说过一句话吗,‘三人成虎,十夫揉椎,众口所移,毋翼而飞’,我不是一个能承受颇多风言风语和评头论足的人。旁人说了什么,我即便拼命箝制,脑子里,这些话还是会在我暇余时稍不留神恍我心神。有些话,一旦捎进耳朵里,很难剔除,说不在意,只是时辰还没到。”

羽宁不懂:“何必在意那些人的荒言诞语,您已经很优秀了。”

安竟瞳仁颤了颤:“可是你当真没察觉吗,我只有在第一名的时候才会得到师尊的眷注,他就是在欹偏尤子许。”

羽宁捏着他的剑,大拇指在上面磨蹭,他淡声淡气,但语气诚恳认真:“我们本身就是师尊的弟子,不是他的家人,你如何央浼他连带对家人的那一份情感都给你呢。与其说师尊没有给予你足够的眷注,倒不如说是师兄你要他越俎代庖,在他身上强加太多,是你僭越了。”

尤温躲在墙角,缄默半晌:“这孩子是个好苗子。”

祁一淡淡颔首,算是认可他的说法:“邃晓与人相处之道,还不错。”

看安竟还欲再言,他伸手挡住他的话头,续道:“三告投柕,但因此正该坚守本道,如果真相本身开始动摇,那就再没什么是真的了。”

安竟淡淡一笑:“我将你教导的很好,不,你本身就很好。你深猷远计,未来路定然也坦荡。我做你的警醒也好。如若可以,我想从一开始就去个山陬海澨之地,也没被师尊捡回来。羽宁,你要知道,很多时候,道理明晰并不能在某些时刻规劝到你什么。”他眸光逐渐有些飘忽。

羽宁敛眸:“您已经踏上鼪鼬之迳了,但并不是不能再从那道上回来,虽有窃书,但并未偷习,只要您想,不是不能回来。”

安竟摇头,他这人平常鲜少发自肺腑的笑,待人接物均是客套且不失礼数,只是这次望着羽宁时,显然是带了心意的,像是赠与羽宁最后的“仪程”:“我的剑还是交由你收存放心。回去吧小羽宁,别再来了。”他心里那道声音紧接道,“也不一定,或许清闲时……可以来看看我。”

心底所想方被自己听到,他便抛却了这个有些荒唐和矫揉造作的念头。

安竟心里嗤笑:怎么还能想着让他和自己这个满身污秽的人有所牵扯,物以群分人以类聚,还是不要让他染上瓜李之嫌的为好。他雪案萤窗十几载,因为自己断送,那自己才算是万恶了。

如此,甚好。

羽宁眸子里是肉间可见的落寂和迷惘。都说红毳沉舟,可那也是日子里的小毛病积累出的。可没人告知他,某一天,这个人与自己相处里所有的无可挑剔却能成为压垮自己的千吨稻草。

他很不能理解,却不得不试着接受这种血淋淋的事实。

有些事情,不是足趼舌敝能解决的。

他如往常的许多次一样,恭敬地颔了颔首,转身要离去,正要越过院子的门槛时,他与安竟如出一辙的坚-挺步子一顿,却硬气地没转过身,早便凝结在真挚执著眸子里的泪球淌了下来,潸然泪下:“我不会来看你的,如若届时你需要再用剑,来找我。”

安竟浅浅一笑,挥了挥手。

尤安到底还是存了私心,给安竟留了脸面在。

尤温两人见不得这种潸然场面,在二人道别之际便转身去找了尤安,他本以为尤安对这件事并不知情,却没料到,尤安已经知晓了这件事的本末。

甫一进来时,祁一要撒开牵了一路的手,被尤温颇“小屁孩不讲理”的握了回去,祁一脸色颇不自然,以手掩唇轻咳了声。

尤温在他耳边轻咕哝了声:“臭媳妇见公婆害羞,你羞个什么劲,我巴不得到处炫耀我有个漂亮媳妇呢。”

祁一睨了他一眼,不作回应。

尤安在椅子上坐着,他案桌上放着一本皱巴巴的《清玉契》。见此,尤温就是个朽木脑袋也知道是个什么情境了。于是也不做什么遮掩,开门见山道:“安竟那小子来,是与你怎么说的。”

尤安脑仁有些疼,他偷瞄了眼两人牵着的手,充当睁眼瞎子:“如实说了,说他是窃取的动机,窃取的过程,又是如何将书在怀里揣了好些时辰却一眼都没看的。”

尤温挠了挠脸:“嗐,那还不得是我的功劳,白天夜里都与他同吃同住,看得死死的。我就怕这小子真修习了邪道,好好一个清秀公子哥正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踏入歧途了。”

尤安倏然长喟一声,揉了揉两鬓,他乌发里混着些花白头发,穿插生长着,尤温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长上来的:“温儿啊,你当真也觉着我是亏欠了他些什么吗?譬如除修习功课之外的一些——为人师表或父母的关爱,还是确实对他太严苛。”

尤温无言,感情这东西,其实最难细究。他本来不想刻意去引导他的想法,因为每个人对于爱的定义和表达爱的方式都不同,他不能以己度人。只是尤安看着他那副“探求真知”的欲望异常强烈。

他还是头一遭在尤安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他实在不忍,咬了口肺果,慢条斯理道:“我觉得你没什么问题,他呢,问题也不大,只是你们不在同一个领域,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说的“领域”,就是你是以你作为长辈,作为师父和严父的角度去做了你认为对他最好的表达。但安竟那小子呢——”

他拧了拧眉,好似两道杵在地里的榔头:“他又是站在一个儿子,一个徒弟的角度去感受你对他给予的这种情感,两者呢,在很多地方都不能产生交集,所以对彼此的感受都有不同的体会。我认为呢,他做出这种极端的事呢,并不只是因为你,而是闲言碎语,也是他太在意别人的看法。”

说到这时,他蓦然愣了一下,打了个愣后,他继续道:“对他来说,百姓的‘闲言碎语’和你的‘偏袒’成了他内心催化出嫉妒我兄长的本源,能做出这种‘人来疯’举动,其实不稀奇,倒像是——动须相应,厚积薄发。”

他屁股抵着尤安的椅臂,显然不知道自己玩脱了,一时间目无尊长没大没小起来,哥俩好似的拍了拍尤安的肩:“你呢,别太自责。”

尤安没好气睨他一眼:“你火燎腚啊,这么坐不住。”

尤温卖乖:“哪有,椅子之间的间距是我们感受爱的距离的隔阂,人家这不是想离你近点。”

尤安差点被他骚断腿跌在椅子上起不来,大喊着“逆子”将他在屋里追了一圈。

“祁娃娃,把门带上。”

“哦,哦。”祁一十分受宠若惊,听话的把门严丝合缝翕好。

尤温诧异地嗓子都劈了茬半路分家:“祁美人,不带这么听他的啊。”

尤安冷哼:“你看他听你的还是听我的。”最终挥着拳头脚踢拳打好好整治了一顿尤温这逆子,他为此赋名爱的驱策。

实则就是事事不顺心,逮着尤温出气罢了。

祁一从头到尾都在默默做好一个“墙人”的本分,并为此恪尽职守,不进行任何的劝阻。这本身就是一场你情我愿的事情,尤温乐意宠着他那好大爹,祁一自然不会掺和什么。

直到察觉到游气里的一抹灵力打圈荡漾,二人这才歇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