阪上走丸
阪上走丸
“你的话我觉着没什么去辩驳的说头,但我、还是不赞同你的做法。”尤温两个眉不太宽厚,浓墨描绘新经剔拔过的眉弓得像两座拱门,“逝者已逝,何况像你师尊这样的人,自然是生荣死衰。你这样的做法,反而是给他的荣誉柱碑上添了一条墨杠,我明白你想见他的心理,但不应该让生者去送葬。”
“你在画什么?”
他陡然纳闷问道,心里生出一抹“给老母猪办嚼咕”的筛糠感。
他话音正落,72恰好结笔,他提着虎贲轻轻勾笔一掼,尤温便眼前一黑,只觉得天压着自己,好像五指山下无可反抗的猴子,一切的反抗动作都在这压迫下成了个老太太啃硬饼的性质。
接着便好似一道纸山庞然压下,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看清了72的一抹得逞笑意。
操这个狗日的孙子——
这是尤温失去意识前最后的破口咒骂。
72淡漠一笑,走到掉落在地的尤宣润的画像,轻抚上面的灰尘,施施然收起画卷小心掖在袖内。在收纳尤温的画卷画收起的最后一刻,看清了里面的真容——画画之人笔力深厚,内容跌宕遒丽。画里是有数不尽的诸峰、广袤的大地,在画的最前端,有一只盘卧的“哭龆龀”。
据传言,哭龆龀是生活在偏远荒芜之地,它体格像虎,嘴里有碴一样的獠牙,尾长三尺。之所以叫“哭龆龀”,则是源于它哭起来的声音像极了孩童擗踊号叫,那模样如丧考妣,真是哭得肝肠断,凄心肺。
只是让人看着他那满嘴的獠牙,实在同情不起来,反倒觉着这东西好似个蚧疤子跳儿脚背上,没什么实际伤害,只觉得膈应。
最后一幕,便是尤温浑浑醒来,哭龆龀铆足劲头往他那边奔去。
再没任何阻拦,72顺利朝着那仙石走过去,伸出颤如正值耄耋之年的老翁的手,眼里已是混沌一片,好似两个剔透泪球。
祁一在山脚下等着,双方铁锤打钢钎,干起来也全然不管对方死活。没人鸟祁一,祁一也管不得和烂麻里搀猪毛似的两方混战,就一瞬不眨的盯着山顶上,即便其实盯着也就是个睁眼瞎子,上面迷蒙一片,好似羽化登仙的景,蹦出个惊天屁都瞧不见。
直到那天色蓦然巨变,粲然地天地一瞬黯淡成乌色,山顶之上云迷雾锁,风雨晦冥,劈里啪啦炸金花一样的雷在头顶轰然炸开,战地正酣畅的两方顿时一片地面色仓皇,在一片的山崩石涌里成了随时被大自然摧残糜灭的河上蚂蚁。
难不成这森俞境是要坍塌了?
方才还见邪魔如见弑父仇人的仙门弟子这时却成了涸辙之鲋,两家是连仗都顾不及打了,如无头瞎蚂蜂似的乱成麻团。
安竟和羽宁面色峻肃,迅疾掌控好自家的弟子,安定人心。顺势与其他仙门的掌队沟通商榷对策,让其仓惶的架势不再发酵,最终统一决断:“我们先离开这里。”
羽宁躲开一道轰然砸过来的山石,倏然惊道:“坏了,那群村民还在暗道里,我得找到他们,带他们一起撤离。师兄,你先带他们撤。”
他正欲转身,被安竟一把拽住:“他们又不是傻子,自己会逃。我和你一起。”
与此同时,供这群村民暂避风头的暗道也开始剧烈震晃,头顶不时有稀松泥土往下跌,这让这群村民生出些要被埋在这里的错觉,他们有些惶惶不安地齐齐擡头仰视着不见天日的顶端,黑白分明的一众瞳仁直勾勾盯着,不自觉有些渗人。
于是有人开始克制不住叫嚷,庞大的轰动往往脱离不开第一个人做出举动的人,这对他们而言是一种莫大的鼓励,于是恐慌伴随着骚动开始波及到整个洞里的人。
月林无奈握了握拳头,他那暴脾气最见不得人吵吵嚷嚷,跟蝇子似的:“吵吵吵,大家吵得真好啊,越吵吵把你埋得越快,不出一回就得感谢大家带彼此面见祖宗了。”
这反向的激励倒是很起作用,不一会就没人吱声了。
“这个时候就别怕了,怕也没用,大家还是顺着通道快点出去吧,待在这里也不是法子。”月洋刚一说完就见几个人拥挤堵在前面好像要充当守墓人,颇为无奈地半阖着眼睑,看上去没什么神情,“一个一个来,排好队,谁最激动谁先死,出去后,外面会有人来带我们离开这里的。”
话音一落,就极有震慑的让这些奔赴在最前方差点卡住的逃命徒浑身颤栗,默不作声以平时最快的脚步排好了队往出走,尽管这并不是一个抗旨不遵就砍头的圣旨。
“你怎么知道,这么笃定?”月林看了她一眼,“你有什么跟尤温那小子传话的秘法?”
“没有。”月洋摊手,火折子将月洋的脸照的有些暖热,“我也是凭感觉说,笃定倒是真的,我相信他们。”
祁一就一个人在这里乖乖呆着等,面色一直淡然。直到看到72安闲地从上面翩跹而下,他按捺不住往他身后瞧去,却没有搜寻到该有的身影,他这才暴戾,也不管眼前的灭顶之灾还是满目疮痍,拦住72要撕碎虚空潜逃的路。
他不接受这种显而易见的结果。
他平日里那副斯文孱弱的面具彻底卸掉,面上阴森,一双眸彻底猩红,红的诡谲:“人呢?”
72急着走,将手里拎着的那幅画丢给他,趁着他愣神,哼笑一声转身掐了道符诀,身影随即消逝。
祁一头一次面色慌张,对着崩塌的天地是一点也不尊重敬畏,只埋头看了画一眼,正看到里面的尤温,只是不知道在怕些什么,只看了一眼便“啪”地翕起来,转身再毫不眷恋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外面一群拦路虎,72出来并未能轻易离开,几大遐迩著闻的仙门掌首都守在这出口,蹲守他出来,从先出来的众多仙门弟子那里听闻事局后,面露肃色愤慨异常。
这不,里面一场恶战方止歇,外面又开始了,一切疾如旋踵。
72被几位掌首多方位夹击,却也无可奈何,毕竟偷人家宝贝,就是做的道士邀醮打的活。这点麻烦,他自当是做了心理建设的,只是颇不耐烦的应对起来。
他实在不愿传出殴打五旬老汉的讯息,免得到时候别人觉着自己矫正过旺,胡乱添些无中生有的噱头。
裴掌门摇着画扇,惬意风流道:“偷东西偷到森俞境,你也是个人才。只是我冒昧问问,你是怎么知道这地方的,有人告诉你?”
尤安瞥他一眼:“现在首要是夺回仙石,你问偏了。”他眉头蹙紧,对着72擡了擡下巴,“我儿尤温呢?”
“死了,让埋在森俞境的大石头底下了,你竟然不知道?”72故作惊讶,只是这模样实在太贱,尤安听后便是板正地身形一颤悠,好像脚底板有蒺藜扎着,他攥紧了手,一贯说话有度的尤安破口便是一顿骂,“卑鄙无耻下流的昏头螂贼,真是恬不知耻!”
“那就拿你狗命做齑粉来偿——”尤安愤恨怒喝着朝他出手,他祭出已多年未出手的“诘审君”,以雷霆之势风然上前去斗,他握着“诘审君”的手因为笔剑直触时产生的剧烈震荡而颤抖,刀光剑影间,尤安沾了点便宜,让72身上剌出了几道见血的口子。但最终还是因为逐渐走向下势的体格处于劣势地位,冷不丁被一脚踹飞了几丈远。
“老尤,我来助你。”应奇峰轻跃接住尤安,却因为惯力两人往后倒退了好几丈远,这才没让尤安摔地太难看。
他撂下尤安便愤慨而上,尤安吐出一口瘀血:“小心。”
应奇峰使剑如同他的人,都很莽。他剑使得虎虎生风,犹如吐青芒蛇信,骤如闪电,落叶纷崩。一道剑光斜斜掠去,好似惊芒掣电,威猛霸道的很。72也不疾不徐,只是修长的手指拨转着“虎贲”在指隙游走潜跃。
“轰——”
只是应奇峰轰炸过去的剑气被那转出残影的“虎贲”轻松化解,好似就这么凭白吞噬了。应奇峰大骇,他心底凛然泛毛:“你使得那是什么诡计?”
72不答,应奇峰也不在乎他的回答,因为72手里的“虎贲”倏然甩出几道墨朝他打来,那破空撕裂感如同鲛鲨背鳍破浪游驰,压得他几近呼吸心力衰竭。
寸阴尺壁之间,应奇峰已然深深感触了死亡逼近的窒息感,他却不怕死,反而被逼得大骂“操蛋”,年逾古稀者心脏不耐受,受不得邪门的压抑,一时不慎就容易一命呜呼,应奇峰就是属于心脏比脾气硬的主,好似个又硬又倔的矫健驴,好似那心肝脾肺肾都是铁锻造的,抗压地很,当即迎面杠了上去。
只是这笔甩出来的墨却诡谲的很,剑砍不断,想刚却也碰不着,好似一拳打在棉絮上,不得劲,反而他被钳住,被交叉打出的两条墨杠推搡着钉在了三丈远的树上。
应奇峰:“……”老头被气着了,“你能打就打,大不了杀了我,这么侮辱我是几个意思!!”
他门下的弟子好似土地老倌吃三牲,虽然知道这场合很肃穆,但实在没憋住一脸的笑,笑地同时脸上又呈现出愧疚,为自己的不知殃灾时局感到羞愧。
更是为自己的掌门——他实在像极了一个被贴上封条因为不老实而亟待被处死的老驴。
尤安烧火攻心,被憋得又呕出了一口老血。
正拭了唇要继续“找死”,却睨到从入口出来鬼气四溢的祁一,两人对了眼。
尤安对其一投来的目光百般注解识读,面色愈发沉重悲恸。祁一没什么表情,只是将手里那张画卷交到他手上,尤安下意识接住,只听他冷声道:“想办法,解开。”
尤安楞完神擡起头时,祁一已经追着72跑出甚远。
他垂着丧气的脑袋看向手里的画,慢吞吞将画展开,接着,他的面色便从木讷、怔然、转接到羞哧,然后是愤怒,应奇峰跑过来,他为了挣脱这邪乎东西也是费了点力气,他形象的诠释了什么叫做“蓬头垢面的原始野人”,面上还是一副怒目而瞠的相,带着点疑惑:“这画里是什么?”
尤安在感知他过来的前一瞬将画“砰”地合上,面无表情道:“没什么,你这头是被屁炸了?噫,当掌门的像什么样子,快拾掇拾掇。”
他恨恨道:“这做得真是个精钩子就敢撵狼的勾当,这小伙子是从哪冒出来的,让咱们跟瞎子望天窗似的,手上那只笔也瘆得慌,真他娘的吃瘪。”
尤安宽慰道:“好了好了,少发点牢骚。”
应奇峰窥着尤安的脸色,试探道:“你,没事吧,你那儿子……”
“没事,命硬着,既然没事,我先走一步,你将这些弟子规整好,该给人家门派还的还回去,还有这些村民,你高门大户,就先安置个地,我相信你的处事能力。我还有点事,改日再叙——安竟、羽宁,集结弟子,我们回家。”
应奇峰望着尤安萧飒离去的身影,听他这话大的意思就是儿子没死,但那邪魔不是说死了吗,他暗自忖道:没死也好,免得这老头到时候拉拉个脸来找他哭丧。只是他怎么能丢下一堆烂摊子事给他。
于是奇也怪哉在他背后絮叨,道:“呔,你尤氏还是簪缨世胄呢,给我带个鸟高帽,鬼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