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贲

虎贲

好一个吊死鬼打粉插花,死不要脸!

五个72一同簇拥而上将尤温这可怜鬼围住,可真是四面楚歌,苦不堪言的厉害。他只得收起画卷,免得真的不慎弄毁了让尤思墨这阴沉脾性更雪上加霜。真到这时候他倒不如从这山崖上自己跳下去,说不定还能搏一线生机。

两个唱戏的台柱子不在,底下一众乌合之众群龙无首,失了主心骨便又相看两生厌般地斗起来了。那场面活像是擡着棺材赴战场,要拼了老命了,若有闲人观战,见了必定要如穿木屐上高墙,捧起心往地上砸。

祁一就好似个傍观者,清闲地能端着小板凳嗑一碟瓜子。倒不是说他太强,没人敢靠近,只是他实在像个入错了场子的,别人瞧着便觉着他那副不咸不淡倚着观战的模样好像下一刻便能说个“对不住,借过”出来,很难让人有兴头去鸟他一鸟。

悬崖勒马,祖宗和他不知辈分的小辈捉对儿厮打,半刻不瞧,尤温竟已经被这索命的几下逼地横挂在悬崖边沿了,他身子悬空平躺,就靠着两只脚的后脚跟保持平衡,堪堪不让自己摔下去将脑浆榨出来。

这境遇可不太妙,让72稳稳占据上乘。

两人打得酣畅淋漓,到这时被被动钳制。尤温冷汗涔涔,脖颈上的汗顺着肩颈窝淌到了后腰里,两只手凌空抻直了,身板子正僵着。尤温倏然一愣,绷紧的后背像是被什么簇拥着,猝然踏实了。

这是个怎么回事?!!

他身后竟架着一只巨大的狼毫笔,笔杆子正跟棒棒儿挑扁担似的将他扎实挑起。尤温暗自心惊:“嚯,好大一只狼毫!”话不多言借着这力跟弹力绳似的站直了,当即重重呼出一口气,“好险好险,险些香消玉殒了。”

72一勾手,那巨大的狼毫笔便缩小无数倍回到了他手里:“香消玉殒这个词,你用合适吗?”

尤温这才后知后觉,竟是72救了自己。但他这幅作态又与茅厕里题诗有什么区别。

72衍生出的四个躯壳尽数收了回去回归本体。似是看出他的不解,72指隙间悠哉转着狼毫:“你是尤家后辈,我不杀你。但你涎皮赖脸的追着讨打,真的很烦。识时务点,我们不是一个水准,不要沾惹这是非好吗?”

他果然是个很有礼貌的人,一怒再怒,即便怒发冲冠恨不得将这个窒碍自己拿到仙石的壁垒千刀万剐剥了皮煮了,但到底还是对这个壳子浓郁染着尤氏特质的长相下不去狠手。

尤温年幼时看到的那些杂七八门的书里便有记载,笼统来说,便是诸天神魔鬼将都有自己的本命法器,这法器材料的选成、铸造、升级,因为在修炼途中将自己的精华血泪灌输进去,整个心路历程俨然看着一个孩子成长。

尤温没想到,他最终会选一根狼毫笔做自己的本命法器。

但转念又想,他在成魔前,亦是尤氏光耀门楣的存在,狎道修文是刻进了骨子里的东西,就像人从小被教养着如何穿衣,如何吃饭,如何穿鞋一般。这样循规蹈矩几十载,即便要改,也再很难了。这么一思量,便也不觉得希罕。

尤温忽的问道:“你这狼毫,叫什么名字。”

72像是被拽入长久而沉痛的回忆里,直到山崖的凛冽风吹得他脑子里的大雾散了些,这才答道:“虎贲。”

云消雾散的背后,往往是再一次的刀刮凌迟,大雾散尽,方可探清被雾刷洗过后的血肉模糊。

————

时光溯回至尚未成魔前,彼时尤思墨年方十八。

凛冬腊月,尤宣润一进屋子便带了一身的酥雪味道,他衣裳穿得非同一般得厚,进来时便不由自主地搓手。风从掀帘时的缝隙里偷摸潲进来,卷起了案桌上未被镇尺摁住的三张内脏被剖开的信函纸。

尤思墨微叹了口气,附身捡起来将暖手炉和信函一并递给他。

“师尊,看看吧,邪魔侵犯,三封信函加急,全是从已经罹难仙门的‘邻居’那里发来的,信中所言,无非是要投到尤氏麾下,披泽蒙庥。”

尤宣润接过手,微叹了口气,倒是不惮其烦,温声宽慰道:“别愁闷了,没什么好烦恼的。当前形势严峻,他们作为比邻自然惴惴不安,人之长情罢了,我们能收便收吧。”

尤思墨眼中苦涩丝丝蔓延开:“好师尊,你倒是多替自己想想。这回邪魔倾巢而出,看他们那意思便是要一锅端了襄安国。只是仙门中的中流砥柱又有几个,大多都还稚嫩,从两个月前他们侵犯开始到现今,算算投来了多少封信函了。”

尤宣润摸摸他的头:“好了好了,年纪不大气性不小。”

尤思墨身子一僵,脑子顿时离家出走劈了叉了:“我都多大了,你还当我是小孩子。不对,你别打岔。”

尤宣润微微一笑:“好吧,我认输,被你戳穿我的小伎俩。”

“我们分身乏术,偏偏百姓还觉得我们养痈畜疽,觉着我们尸位素餐不作为。真是,得不到半分理解。”尤思墨拿头往墙上磕,真是映衬了尤宣润的话——孩子气性。

“别磕墙了,要不要我去给你取块豆腐?”

“师尊!!你别取笑我。”他有些羞恼,跟个啄木鸟似的撞得墙“咚咚”响。

“思墨……”尤宣润唤了他一声,免得他就这么磕着脑袋英勇就义。

“嗯?”他闷闷应了声,动作却没停。

他簌簌得转过身去掏着什么,肩膀耸着,看着有些鬼鬼祟祟,尤思墨磕着脑袋偷摸睁开一只眼偷窥,没料到尤宣润倏然转过身来,将他这幅傻模样看了个精光。

尤思墨:“……”他默默将脸转过去。

“我看到你了,还装模作样作甚。好了不闹了,为师有东西赠你。”尤宣润被他这模样逗得哭笑不得,招呼他过来,将藏于袖子里的物件给他神神叨叨递到他手心。

这东西温热圆硬,却并不粗壮,只是细细一根。直到那宽袖遮掩的物件完全摊开,尤思墨登时悟了,却很诧异,无厘头道:“狼毫笔,你,师尊,好端端怎么忽然赠与我这东西。”

“你忙忘了,今日你生辰,我虽是你师尊,但也算是将你一手带大,你称呼我为父亲也不为过,生辰礼自然是要备好。这北狼毫你喜欢吗,你素来喜好画山水,狼毫再合适不过了。”尤宣润温声回道。

他其实对毛笔并不感冒,只是不知赠什么,头疼了好半天,又猝然想起他平日都爱山水作画,对毛笔甚是讲究,特意托了营州的朋友带过来。

“喜欢,师尊赠与的,我都喜欢,只是又让师尊费心了,战局吃紧,我既然还让你在这种事上浪费心神。”尤思墨眸光剡剡,垂眸感受着手里长恒的温热。

“心神费得也够多了,也不在意这一时半刻,咳,咳咳咳——”他脸色煞白,好像要将五脏六腑咳出来。

尤思墨当即撇下狼毫笔给他抚背顺气,手捂着他捏着暖炉的手,裹着将他的手摁地更实了,一双因为昼夜颠倒回复信函熬得通红的眸子里满是担忧:“要不要紧?”

“不碍事不碍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毛病,沉疴痼疾了,顽得很,熬过去就没事了。”

“总这么说,你又不找法子根治。”

“好了好了,我耳朵要起茧子了,找过了,找不着法子。”他对尤思墨这幅碎嘴婆子吃碎米一说话就话匣子大开的毛病真是应对不暇。当即转开话题,“不打算给你的笔赐个名吗。”

“起名的话,”尤思墨忖思半晌,答道,“师尊,我想你给它赐名。由你起的话,意义非同寻常。”

“我赐名?”尤宣润楞得将自己对着徒弟时的“为师”二字自称都遗在了背后。“好吧,也不是不行。你身为大徒弟,向来是嘉言懿行,在修习功课和修行上从未让我操心过。又勇敢无畏,百姓遇殃祸,你永远冲锋在前,无惧无畏不避斧钺……”

“打住!师尊,我让您赐名,没让您夸我,你这感觉好像在我的学业综评上填导师寄语,太过官场话了。”尤思墨甚是无奈,又企图要去撞墙,被尤宣润当场阻止。

“那我就省去后面冗长的话了,言简意赅来说,就叫虎贲,以它做刃,护佑民间万事得俊。”尤宣润洋洋盈耳之音绕着屋子脊梁环绕了三圈后荡了出去,揉进了朔风里。

“弟子自当竭力而为,护国运安宁,之死靡二。”

“你师尊的话,你是一句都没捎进耳朵里。”尤温“阴阳怪气”的调调将他从悠远的回忆里拉了出来。

事实就是这般讥讽,谁人知后来事,谁人又晓后人行。承诺是有效的,当时的尤思墨说那句话时确实没有诓骗欺瞒的成分。只是当时做的承诺,也只在当时有效罢了,往后再提及,也只觉荒谬可笑。

当时立下誓言要护国安佑的是尤思墨,此时要翻云覆雨搅动天下震荡的人却是72。是同一人,又不是同一人。

“我没有践行我的承诺吗?该做的能做的我都做了,只是我救民,民心却不容我。没有人给我容身之所,诺大的襄安,容不下一个心向民的邪魔。但翊月城能容我,他们崇尚实力,才不管所谓的‘孚尹明达’。他们对人的要求太严苛了,容不得一丝杂质,可连神仙都做不到这一点。于他们而言,瑜不掩瑕,有瑕疵就是罪过,就罪不容诛。”

“可他们应该知道,没有我成为更强的邪魔去压制他们,他们现在能有子孙发达,门庭昌盛?你们心里的尤思墨早就死了,现在活着的,只是72。知道吗,我前些日子发现了师尊得以再生的法子,我要百姓的愿力。”

“愿力?这是什么?”

“是让一个人消泯于世最直接最不费力的东西,它既然能杀我,就能救师尊。百姓的愿力既然能杀一人,为什么不能就一人呢,人世间所有东西,不都是利弊联立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