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置弃婴
暗室置弃婴
假帝没来得及回应,闻见声响朝它看过去。
尤温:“……喂!”他无奈扶额,“拜托,那不是你亲爹,能不能别认贼作父眼睛闭着就往坟头跑啊!!!你把那小家伙往回叫叫啊。”他回过头压低嗓音冲牢里的那位囚徒喊,“你不是它爹吗,快叫啊,一会挂它假爹手里。”
牢帝有着此时不该有的沉稳,尽管方才咳出一口稠血,正恹恹擡着头,他拾了拾手上的链锁,听它脆响,气息抖颤,他深吸一口气:“它自己要跑过去的,我叫它它就会回来吗。”
尤温眉头一抖,心道:亲爹做出这种事也不是没可能。
他喟叹道:“血气方刚时的情人儿子都没讨债,主动来救他他都不认,前浪可谓。”他说完自己都觉得狗血,忿忿转过身叫骂:“简直不是人呐你这半截入土的老东西。”忍不住心里暗暗祈祷:“亲爹靠不住靠自己,小家伙你自求多福。毕竟我这身边拖家带口的,救不救地了你也难说。”
他抹了把脸将那些不争气的话一尽吞了。
倒不料,这“认贼作父”的效果似乎也不差。他将机灵攀到自己肩上的罗小妖两指捏住放在手心里,手法不重,因为这小妖并未叫唤,不但未叫唤,还在那手里蹦跶撒欢。
真是肆意的很。
尤温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可以让这小妖替自己说说话,放他们一马。
不过他实在太小少爷傲羁,让他想想可以,真这样做,他不见得会听自己这种无稽言谈。
就像此时——
他这一番举动让在场之人都惊掉下巴,但这种紧绷的气氛倒也没因此缓解一分半点。
人的心绪总是不稳定的,你不会想象出下一步他会做出什么疯狂的行径。现在这样,就像是一个清澈的深渊,你下到平静的湖里,下一刻就被卷到一场轩然大波里。永远不要判定一个人的整体,他的任何一面,都要和整体剥离,分开去评判。
尤温心里浑然冒出这样一句话,这句话,是自己十二岁那年,他和一个玩了四年的朋友玩崩了之后,郁闷找李文斌解闷时,他告诉自己的。
这句话将他拽到溯回几年前。
他记得,当时只是短短浅谈。不知为甚他当时引申告诉自己这般深沉的话,自己对这句话的注解当时也是懵懵懂懂。
他记得,李文斌说完这句话时,自己还驳了一道:“人不都是说‘你是个什么什么样的人’,哪有人会说‘你在这方面是个什么什么样的’这种话。”
他将自己从记忆里抽离出来,拉回到经年之后的另一场对峙时的唇枪舌战里。
只不过此时并未有促膝长谈,也未有深究大理,面对的,也只不过是和当时那个人相同样貌的人。
尤温将脑子里的混乱清出去,他半开玩笑,道:“你看我们这样僵持也不是办法,你总不能把在皇宫里拘禁冒名顶替真皇帝的事泄露出去,咱们就悄悄把这事情做了,不然动辄伤筋动骨,落得谁也不好看。这回,要不就让我带回去,等下次了,我把他给你带回来。”
他和这个长得和李文斌一模一样的人,实在打不起来。
然而,假皇帝只是淡道:“你走,人留下。”
人是谁不言而喻,他言语分明不过分,却莫名一阵威压涌上头,许是帝王当的久了,但能让尤温安然离开,已经是莫大的包容。尤温咂巴嘴,颇得寸进尺:“你不好让我空手回去吧。”
“当啷”一声,身后的铁链撞到铁笼上,接着又是‘丁零当啷’地破碎声响。尤温回过头去望,见他正魔怔的两只手扶在铁笼上,像一只被囚困的可怜牲畜,低吟道:“放我走吧,好好心……”
他望着这个囚禁者,好像一只正啜泣求助的犬,这是一个很容易让囚禁者心软的形象。
但很可惜,那位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继而冷冰冰的下了判决:“你比我更清楚放你走的后果,不是吗。”
尤温短暂的蹙了蹙眉:“什么后果。”
这两人定有些不可言宣的事情。他有一个很不好的直觉,这直觉从他上次见到皇帝时延续到此刻。但理智告诉他,直觉并不是一个准确的明证,他需要黑白分明的诉状,这样才能进行最终的判决,即便他很不想当审判之人,如果现在有人能告诉他给他一个作壁上观的机会,他再需要不过了。
眼前的这位假皇帝眼神很平淡,那是骇浪之前的平静。他看了看尤温,将手里的长剑收进鞘里:“我说了,你走,不该管的,不要管。我在给你指明路,你不要不听话。”
尤温正要说话,里面不太老实的那位囚犯又开口了,他嗓音循循引诱:“臭小子,杀了他,我才能出来。如果只能有一个人活着,这个人不该是我吗,你在跟他插科使砌什么,成王败寇,帝王古道,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放过你,是骗你的,你不明白吗。”
尤温察觉到,假皇帝气息有些混乱了,这是暴虐的前兆:“非得我现在就杀你吗。”
他当即做安神香:“您别教唆我犯罪了行吗,不看看我们现在这阵仗,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禁锢在牢里舒坦,我不像您啊,这叔叔心情不好了我就被嘎了腰子了。到时候还救您呢,别扯犊子了。是不是在牢里待年岁久了,脑子也长锈斑了。”
那位往后“腾”的一坐,浑身泄了劲一般:“没意思,还有点脑子,不好哄。”
尤温“嗐”了声,正要跟他掰扯究理,蓦然反应过来了什么,脑子想到了,动作表情却有些迟缓,显得木木的:“你说什么,什么意思。”
假皇帝两只手各竖起两指举在耳侧弯了弯,“嘤嘤嗡嗡”笑着,模样有些疯:“就是字面意思。”
尤温只觉得浑身的骸骨好像都被这“强扭的可爱”给浸透了,习习凉风都渗地过,逼得他往后退了两步:“你不是皇帝,不,你不是李文斌。”
他“咯咯咯”地笑起来,猛地一口呛出了血,‘哇’地一下吐到地上,就那一下让他便止住了笑,面色有些难看:“我是啊,我就是皇帝,正统的血脉传承。”
疯子的行径极难揣测,就譬如此刻,他猝然哭了。
尤温:“……男人有泪不轻弹,我他妈还没哭呢你哭甚。”他才是那个最无辜的好不好。
他觉得自己现在也要疯癫了,口中只能呢喃:“你是个疯子。”
“疯子”望着那个囚禁他的人,眼里有执拗、不甘,又带着疯执:“我们都是,全都是疯子。你问问你那好叔父,为甚会有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人跟狗一样被栓在这里,你问问他。”
尤温眸光微闪,这亦是他想知道的。
站着的那位依旧不语,他似乎不想过多解释什么,只是从高处俯视着他,神情有些悲悯,那之中似乎又带着挣扎已久的疲态。
尤温忽的在他眼里看到一丝惊异,“砰”地一声,他兀然回头。是牢中人遽然躺倒在地,没了聒噪的叫喊和狰狞的神情,他似乎安恬了许多。身边站着恰好收回手的祁一,他拍了拍手将手掩回袖子里,即便被发现也神情自若。
场上的那股不适骤然消失一大半。
尤温:“你把他敲晕过去了?”
祁一:“嗯。”
尤温:“为什么?”
祁一:“唧唧呱呱的,太吵。”
尤温妥协:“好吧,也不是没有道理。”
阒然,无尽的阒然。
实在是太僵了,尤温有想掉头就走的冲动,但很快抑制住,他必须知道一些事情,于是他开口,眉角的青筋在抽搐:“说说吧,怎么回事,太久没见,你什么时候玩这么花了,李文斌李叔父。”
李文斌眉眼稍稍收敛,那股疲态就愈发明显:“说什么,跟你在一起做楚囚对泣的戏码?”
尤温不虞:“你怎么就知道我什么都做不了。你有同胞弟弟,我怎么不知道,还是你打算就这么把他囚在这里一辈子,直到你们一起老死,然后尸骨一烧,这辈子也没人知道你这么龌龊。”
李文斌如鲠在喉,艰涩的吞咽了下吐沫,半晌说不出话。
尤温冷哼一声,讥讽道:“你还真不愧是我的好叔父,做起这种肮脏见不得人的事,连我都自愧不如。你知道我怎么以为的吗,我他娘的以为你在牢里蹲着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呢,我没日没夜想着救你出来,倒没料到您日子过得舒坦着呢。”
李文斌冷声道:“你以为我愿意,要是我知道我已栋折榱崩的好父皇母后给我留下这么一个烂摊子,我他娘的愿意,我夜夜不能寐,我甚至想着是不是可以‘翦纸招魂’将他们的魂灵找回来当面问问,我凭什么去处理他们留下来的祸根,这个随时能让我遗臭万年的废物。而他们,就这么长眠不起了,凭什么!!”
他脸通红,却是将长久积蓄的不痛骂爽了,指着里面躺的那个同胞弟弟:“被禁锢在里面拿狗链子栓的人是他吗,是我!!那他娘的是我!!狗日的破皇帝是我想当的吗,不是,从来没人过问我的想法!!”
尤温被吼得一激灵,即便胆颤,还是笑地出来:“对啊,说嘛,说出来不就好了吗,问题不就是留给人去解决的吗。”
李文斌恨恨道:“你以为我不想解决问题,你以为我不想解决这个麻烦?我是已经黔驴技穷了。”
尤温被他的话语一起带着溯回到这个他并不知晓的人生境遇里。
当年,朝堂之上与朝堂之外均是一片血雨腥风,李文斌的母亲周朝雨,襄安国皇后产下同胞二子,彼时的李宥正心惊胆战站在门房之外。得知是二子,李宥这个父亲却并没有意料之中的开心,不可否认的是,两人是恩爱的,与大多数父母一样,甚至于,他们比大多数父母都要幸运些,能够从出生起就给自己的孩子足够饱揽一生的玉食锦衣。
但他们又是不幸的。
李宥是从篡位夺权的腥风血雨里唯一安然无恙存活下来顺利登帝的那一个,他见识过并深深感受过兄弟同胞为了争权夺利时利欲熏心时恶心的嘴脸,不想让妻子辛苦产下的骨肉也经历这么一遭。
那么,注定有一个要被割舍,远离朝政,很不幸,李文胤就是这个被舍弃的那个。
但不忍外送,让自己的骨肉叫一个无关之人爹娘。李宥做出了一个并不恰当的决定,他将李文胤藏在暗道的一个暗室里,吃喝不断,甚至比在天日之下的李文斌吃喝用度还要高一档次。并决心就这么将其抚养长大。
李文斌无知无觉的快乐成长,他兼具了父母所有的宠爱,甚至于过度的纵溺。但是,天下从来没有这般双全法。李文斌在十二岁时,耳边总开始出现“嘤嘤嗡嗡”的哭声,时而还有几句似乎问询的话语,那声音稚嫩悲恸,他觉得自己幻听了。
于是他小心翼翼去问身边的宫女太监,他们出奇的一致摇头。
李文斌虽然郁闷,但是又很开心拥有一个独有的朋友,他们交谈,分享彼此的所见所闻,李文斌为他的遭遇感到痛心,时常会安慰他。直到他十八岁时,父皇母后双双溘然长逝,他作为争权夺位后唯一的皇嗣登帝位,掌控朝政大事。
李宥老死牖下,一生无作为,他不希望自己步自己父亲的后尘,但也实在渴望宫墙之外不被束缚的山水。
登基仪式上,他双眸猛地一黒,只觉得自己魂灵飘出来,或者说被迫抽出来,直到看到那个本该是自己身体的人正在被某个孤魂野鬼掌控着,正朝着自己势在必得地笑。然后魂灵又一震荡,眼前一明,置身于一个昏暗的暗室,四面均是窒息的墙,无时无刻不想逃离,尽管眼前堆满琳琅珠宝,玉食绸缎,有些已经放的发腐了。
那个时候,他真的觉得自己要疯掉了。
直到半日之后,那是登基大典完毕后,那股熟悉的抽离感又回来,他又坐在了寝宫里。
从那之后,那种抽离感就时常伴在身侧,他在一次次的抽离和与那个孤魂野鬼朋友交谈里摸清了门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