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尕

洞尕

祁一敛眸,默然将不知所言吃进肚子里。

他倒也不是真的不满尤温总不成腔调地说话,他原来不会管这些的,但现在好像这些明晰的边界线被朝夕剥蚀地混沌不明,被一点点盘磨,湮灭在黏糊地山野云雾里了。

这让他变得——

心绪行为都不能经受得住自身控制了。

他察觉到自己身上的一些情绪在丢失,一些又像碎片一样被悉数捡起,那些被捡起的,又好似沾着黏稠的血泪,是他很久以前割舍丢弃的,如今,正在一点一点回到自己的身上。

真是邪乎又玄妙离奇。

他不知道这种抽丝剥茧又吐丝织网的暧昧是什么时候开始敛声息语地蚕食自己的,这种变化其实很容易让一个常年身处在刃尖崖边的人觉得冒犯。

好在,他不会、也不想屠戮掉这份情。

尤温没发觉到他早已乱成一锅粥地心思。进到一个魔头首领的院子里已经够他心潮澎湃了,这简直比一个安分守己的百姓翻皇宫的墙还要刺激,他的心跳很稠密。

还得多亏皮嘻嘻的开路。

眼睛在这院子里的四面墙壁上的装饰构架上顾来望去,他踱步观望着,忍不住感慨:“这72到底跟尤氏有什么难消情缘啊,这么喜欢咱们那的陈设,这癖好还挺不一般啊”。

他的屋内像是一个尤氏优秀弟子才会有的模样,纤尘不染,中规中矩,这看着实在难以想象这是个让人让邪魔都闻风丧胆的怪物。

皮嘻嘻人模人样的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从我到他这来的时候,他这就是这个样子。”

这跟尤温,或者说跟所有人想得都大相径庭。

但这又似乎给他们新添了很多可以去预想的事情。

虽说随意进到别人家里像个不太有礼的偷盗贼,乱翻别人家更是无礼,但——

尤温翻翻捣捣,没捣腾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他摸索着往后走了几步。

脚踏在地板上直咯噔响,像在抖颤地心脏上鸣丧钟。

他穿过了屏风,在一面未经粉饰的白皮墙上看到一幅被裱定起来的画,它被一个薄纱朦胧又暗昧地掩盖着。他气息一窒,秉着一颗猎奇的心将这帘幕扯下来。

他眉头紧锁,当即爆了粗口:“操,你们都过来看看,我没猜错的话,这人——”

森寂的气息被这一声粗言猝不及防打破。

几人循着声步子紊乱地瞬间围过去,在看清画后,沉寂一片,几脸相觑,面色统一的惊异。

那画上之人虽衣着未被着色,但单单一眼还是看得出他温润如谪仙般地气质。温柔含笑的眉眼,像蕴着朗朗山河璀璨星。

好像一座在残风凄雨中的安定山。

作画之人必定画工深厚,但又不单单是画工的功劳,他必定是了解熟识画中人的,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了画中人直面带给人的惊艳。每次起笔落笔均极温情,想必作画时也是带了浓烈情意在的,这是画工深厚不能展现出的独特气韵。

带了情的笔才会描绘出世间绝佳之作,这是临摹所不能体会的。

它独占着这一面墙壁,像某种浓烈地独占,某种因偷悸而匿藏的不可言喻,又像独一份的宠。

一只手突兀地摸索上去——

羽宁似乎不能自矜地想伸手去触碰,但在即将放上去的那一刻又神志清明,及时阻断了自己这种想思,那只手顿了顿,克制地收了回来。

安竟从他将手拿起时便一直凝眸望着他,看他自己明理将手收回去,垂眸神色不明,淡着嗓音传音问道:“怎么,端不住自己了?”

羽宁听到他的声,当即哆嗦一下,下意识解释:“不是,我只是……”他甚少慌不择言,但还是觉着自己胸腔积着憋屈气,要为自己辩解,眼睫颤个不停,“我也不知为何,只是或许有些触物极情,就被引过去了。”

他极力掩着什么,眼神飘忽,脸因羞恼涨红了,说话时试探着擡起眼看他。

屋内传来的若有似无的清香气尽心尽力驱逐着磨人昏头的脑胀感。

是院子里栽种着精心照料的野栀子飘进来了。

他底气不足,分明没做亏心事,却比做了亏心事的人瞧起来更心虚些,眼神在安竟脸上打虚飘,暗室亏心在他脸上呈现的十成十。

……

约莫小半月后,翊月城最高统主的清贫小破院被火燎了。

这火也怪,火蛇四面绵延熯天炽地,直烧出了翊月城,阻拦不住,也灭不了。就在众邪魔以为这火势会直将整个梦翳之城烧个燋秃时,它却干干在翊南城那尺椽片瓦堆砌成的城墙边界处堪堪停住了。

实在邪乎,谁都觉着邪乎。

小斧子撅不动的东西,那就只有大斧子上阵。72还是被搬回去了,但他或许并不在意翊月城到底像不像被撩了毛的秃驴,而是紧张着自己的小破院。这些小邪魔们眼见着作阵的回来了,救星一般地上撵着等他将那火给灭了,他却跟忽然患了空耳病症,板着一张灭人祖宗的脸马不停蹄回到小破院里。

火势很大,他却跟疯傻了,昏着头心不在焉地就要往里闯。

怕他被火烧成灰渣渣,一群小弟们慌悸地很,也不管什么尊卑了,连忙死命拽住他:“老大老大,使不得——”。

他们悄摸地怀疑72脑子连着这个小破院,火烧过来,他的脑子跟着一块被烧了。

但他们不敢说,只好将话咽进胃里交流。

72那张脸长得本就寡冷,又莫名带了些读书者才有的矜傲气,看人时连眼角都在睥睨骂人,回过神来袖子狠狠一甩,那几个小可怜被甩着倒在地上转了几个圈吱哇乱叫成一团。

72面色不善,挥手灭了火便闯进屋子里去了,他步子仓惶,像里面装着宝贝。

按他以往的脾性,这时是要发癫、破口大骂一阵才肯罢休的。

屋内被火烧得一片焦腥,他目光触到一个地方,瞳仁猛地一缩,踉跄着朝焦墙处靠过去,像受到极大刺激,手在那块墙上发疯地摸,要将那面墙掏出个洞来似乎才能善罢甘休。

没几下,那双白玉般的手掌便成了炭黑一片,黑墙上呈现出几个毫无规律的手掌印。

他不能置信,脸色难看地要命,疯癫了一般手在墙上猛拍了几下,那是比巴掌更甚的脆响。

门外几个小弟瑟瑟抖颤,觉着自己进去也不是,不进去也不是,就站在门外痴傻地惶恐着。

没人能承接得住72的盛怒。

他眼睛是好看的,但因为有些三白眼,看人时不自觉凉薄,再因为这时的心情确实算不得好,人就阴沉多了。

他手指修长,在墙上紧促的敲击,脸色很快不掩山漏水,半晌像是发觉了什么,恹恹地盯着屋外的几个瑟虫:“尕尕呢,在哪?”

皮嘻嘻这个名字,他虽然从捡到他开始就知晓他叫这个了,但既然被抛弃了,既然认了他做主人,他这个名字自然就不能再叫了。

给他起名,其实耗费了他些功夫,原本只打算胡乱起个,但后来又不知什么心理作祟,或许是觉着自己的东西,不论什么都不能打马虎,左思右想,最后一锤敲定,改名“洞尕”。

至于为什么叫这个,除了他也没人知晓。

瑟虫先是怔楞着互相对看了眼,显然未能预料得到他问的这个问题,哼哼半晌从牙缝里挤出来个三瓜两籽,犹疑道:“大概是…出去串了吧。”

这话一出,72脸色又差了:“我不想从你们嘴里听出任何不确定的字,大概是什么意思,不知道就出去找,用的着你猜着跟我说么。”

瑟虫们心底一颤。

他们怎么晓得一只狗的来去,火都烧地操天日地的,谁关心一只狗的死活。

但眼下是72这个统领邪魔的大魔头发出的命令,他们只能服从,一溜烟就跑没了影,倒是心情舒畅了不少,总比待在72眼皮子底下舒坦。

72撚了撚手指尖的灰烬,放到鼻尖半眯着眼嗅了嗅,眸子失焦地朝着屋外望。良久,嘴里咕哝着有些病态道:“一幅画而已,没了就没了,我不瞧着人也能画的。我要做的事,天也拦我不得。”

……

翊月城里不少邪魔猜忌这场火的最大得益者翊南城是这场无名火的纵火者,为此,两个城中人又为此明争暗斗了一番,翊南城蒙了阴阳怪气的羞辱,自然容不得受委屈,当即浩浩荡荡就闯去翊月城要干架。

结果,也只是站在人家城门口干了一架而已,连人家大门也没进得去。

泼妇骂街似的脸红脖子粗痛骂了阵,最后又自讨没趣地回去了。翊月城里的人才不会跟他们似的泼赖,聪明的人才不会露出自己的脸骂人,他只会暗地里给使绊子,让对方栽个狠跟头。

不看清势向前,没人会做第一个跳下悬崖的领头羊。

72没有要找翊南城人算账的意思,他们也不会真的做为城冲锋的勇士。

***

尤温就是在72赶回去的那一天回到安越城的。

他这时也没闲功夫,消停不下来,逮着机会已经一溜烟进了皇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