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

发现

尤温瞳孔微微震颤,心知缠问下去无甚意义,只得先搪塞着,叹口气松松垮垮往后倚,道:“行行行,相信你相信你。”

他心底这回事才刚搁置下来。

“咯噔——”

他心底蓦然一悚。

这笑脸精是怎么瞧的出来祁一的鬼身的?!!

以祁一的修为深厚的程度,要想让旁人瞧出他是个鬼绝非易事,除非这人的本事与他相持或在他之上。他们相处不过短短几个时辰,这么容易便让识破,这笑脸精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他转眸看向祁一,却见他面色不外显,一举一动都甚为四平八稳,并未因为对方瞧出自己的鬼身有何露怯的举动。又想起从这笑脸精出现,祁一便句句噎呛,浑身是刺。一瞬间好像懂得了什么。

但这样想来,这笑脸精的话却是更有信服力了。

尤温心底里短短片刻过了九曲十八弯,惊涛骇浪了几番,想必在座的几位里再没有比他更心怀鬼胎的人了,一时神色木然。

屋内又陷入一片阒寂。

身为话柄子的尤温不开口暖场,其他几人干瞪着眼观摩完这场腥风血雨,也没这个兴趣去再搭话讨嫌,主动打破这个腔调极冷的氛围,各自坐着心绪万千,月洋与羽宁交换了视线,二人诡异般同步,竟同时低垂着头摩挲着手指,眼观鼻鼻观口。

安竟坐在最靠近门的床榻上,才不去管这些,他屁股坐地踏实,兀自阖眸调息打起了坐,倒是不愿浪费分毫的机会,不怪是弟子中的佼佼被瞻仰者。

“咯吱——”

木门很久未修缮,有些老旧,缓缓被开了个缝隙,又迟疑着不再打开,似乎察觉欠妥,在打开一半的门上咚咚咚敲了几响。

尤温几人默契的互相看了几眼,尤温吆喝了声“进来吧”,这门才果断的全然开了扇,瞧见一张有些煞白的脸。

店主端着饭菜走进来,迎着众人的视线,将饭菜挨个搁在方木桌上,却像被什么裹住了脚走不掉。尤温擡眸看他,不解道:“还有事么?”

“我——”他低下头,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重重喘了口粗气,“我想改变,我需要你们的帮忙。我不想我的孩子也变成那副鬼样子。”

一旁打坐的安竟眼皮子抖了抖,倏地睁开眼望过去。

尤温有些意外:“你想好了?”

他点头,眼窝乌黑,像是几宿几宿没睡过觉:“想好了,他还小,要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难免恣睢暴戾,我是他爹,不能看着他走进泥沟里,我做不到的事,如果有人能做到,我便没什么顾虑了。”

他说着就要一掀衣袍叩首跪拜,尤温眉头一抖,赶紧在他跪下去前搀扶住:“别啊,这种大礼我受不住,你这一跪,我寿命得少个好几年。你没必要这么做,即便你不说,我们也是要这样做的。何况还没做事呢,万一没办成那不是白跪了。”

羽宁蹙眉:“人生自古难两全,做出抉择取舍必然苦恼。您能有这样的勇气也是我这等小辈钦佩的,保持清醒尚且难得,再者说了,您没被因为这些畏葸不前,愿意为仙门弟子全尸骸安葬,已经很不错了。”

店主叹气:“什么抉择取舍,若不是你们机会摆到眼前,我就算做出取舍,也不过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而已,改变不了什么。你们穿着的锦缎丝绸绝非凡品,我从看到你们第一眼时便觉得你们是能人异士,才试探着跟你们多说了几句,又见你们没被我所说的事唬到。”

他眉眼间多了羞愧:“我是自私的,即便知道前面有多少仙门的弟子惨死在这里,还是希望你们试一试。”

尤温夹了两口菜,嫌弃摇头:“少那么多负担,我们做这件事只是在我们的脑袋里这件事需要做,不会因为别人三言两语改变想法,你的决定其实没那么重要,也别整的跟我们多伟岸似的,好像要慷慨奔向坟头了一样,可别介,我还想多活个几年。”

店主:“……”

众人:“……”

尤温的两三句话蛮横的敲断了别人的抒情。

尤温将他往出撵:“别打搅我们吃饭了昂,大冷天的快凉了,快点出去陪陪你的妻儿,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见不到了。”

店主前脚被端出了门,后脚门啪的一声闭上了。

尤温招呼着将筷子递给他们,道:“快吃饭,吃完饭睡觉,赶路都要累死了,我都怕我吃饭的时候一头栽碗里。出来玩整的跟奔丧似的,烦死了。早知道不往这来了。”

……

夜阑。

他们拢共分了两间房,五个大男人在一起窝着,给月洋单独开了间。

尤温如火燎腚般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着睡不着,睁着眼睛仰视天花板。身侧的祁一盖着棉被阖眸,眉眼乖绵,气息匀和。

尤温心中却是万千思绪拧成一股粗绳。他深知当下之事如厝火积薪,单不是解决一个镇子这么简单的。若是单单的邪魔杀人,他倒是可以挤压着满腔的愤懑上去真刀真枪的蛮干上一场,输也好,赢也罢,总不担心什么有什么后遗之症。但脑子里倥侗,被搅合的犹如脑子里装满了豆腐残渣般,就是个难对付的疑难杂症了。

又不能像邪魔似的宁可错杀绝不放过,这样来论的话,百姓是杀不完的,当然也不能这样做。这回便只能靠大力镇压,先让这群人知道怕,知道疼,免得让他们仗着“仙门弟子不能滥杀百姓”这样的势胡乱欺负人。

说来也可笑,他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百姓倒成了邪魔的倚仗了。

又想起安越城里去过的那家——

恍悟过来只剩心寒。

月夜森寂,屋外是葱蔚洇润之气。尤温放轻声响,摸索着起身。

谁料刚一起身,一旁刚才还睡得酣然的祁一蓦然睁开眼,尤温手“腾”被擒住,他心底泛毛,回过头,看到一双在黑夜里亮灿亮又有些不安的眼睛,这才将心放到肚子里,他那双眼睛有些像离群索居的小兽。

尤温只好轻声道:“怎么了,做噩梦了?”

祁一定定看了他一眼,摇头:“干什么去。”

尤温觉得说不出个好歹他大抵不会放自己走,只得恶心恶心他,道:“我撒尿去,你要跟着么。”

祁一这才慢慢松了手劲,撒手躺回去:“去吧。”

尤温安心一笑,将自己不慎弄皱的的被子弄规整,帮他盖好,借着月光穿好鞋往屋外走,屋外阑槛处有道黑乎乎的人影,他闭了门走过去,眯着眼懵懵地定睛一看。

心中好笑道:原来是林君这个笑脸精。

林君察觉到后面窸窣声,回过头来望见他,起初一愣,很快笑着朝他摆摆手,低声道:“朋友,睡不着么。”

尤温站在他身侧,手搁在阑槛沿上,望着浓墨重彩的盲夜,轻嗤一声:“你不也睡不着?”

“我才不是。”林君笑道,“我只为看看月色。”

尤温在他眼前翻了个白眼。

林君微微一笑,转过脸去看月亮。

没人说话,霎时又陷入一片灯残人寂,片刻,尤温主动搭话:“祁一身上的毒,有的治么?”

林君转过脸,颇为意外道:“你不是不信我么,还会问我?有与没有在你心,不在我。即便我说没有,你会因为我说没有便甘心地不去找么。”

尤温微微一愣,觉得他听了些废话。

那脸色忽的就沉下来。

看到他黑脸,林君似乎颇为浑身上下哪条筋都舒畅了,笑地有些贱兮兮道:“好啦好啦,世上并未有无解毒,只看对症时机,活的够长,还有什么是等不到的呢。以你如今的实力,还暂且不够敲他老人家的门,我们不妨在等一等。”

“不过朋友——”他语气一转,“我可以先破例,偷偷告诉你,那里会有。”

他手指着黑天,微笑道:“你这么聪明,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尤温顺着他的手向上看去,只看到绵长黑漆的天。

但或许,他明白他的意思。

尤温视线缓缓下移,看着他那张似乎无时无刻挂着笑面面具的脸,挑眉:“你到底是谁?”

林君故作糊涂,眼睛一瞬不眨盯着圆月,那模样有些贪恋,真像是一辈子没见过月亮似的:“大抵是你上辈子的因缘,天意使然。”

尤温倏忽想起白日里月洋那句话,一阵恶寒:“可别,多吓人的,我上辈子这辈子都没这福气交你这种朋友,你福泽自受吧,我回去睡觉去了。”

林君也只是笑笑,又转过脸去盯那月亮。

尤温转过身往回走,走了两步忽的觉得有些不适,他的靴子服饰从不存在大小上的疏忽,都是量身订做好的。这靴子比他的大出个一指,转念一想,许是自己出来时黑灯瞎火的,不小心穿了别人的出来。

正打算往进走,他忽然萌生出个念头,往月光照地亮的地方走了走,垂首仔细瞧着自己的这双鞋,那双鞋面白日里沾了泥水,并不太干净。

尤温呼吸一窒。

他心跳一瞬间抵达顶峰,好似正站在最高的悬崖顶边上,刮着最暴虐的崖风。林君察觉他没走,转过身来好奇地看他,也不说话。

尤温只觉得太过机缘巧合,没想到证明的机会来的这么快。一时间惊喜交织,那张脸自己都不知是何惹人窘笑的模样。他长腿打弯架在另一只腿上,将靴子脱下来拿在手里,心悸地看向鞋底子,心跳声振聋发聩,他几近误以为站在身侧的林君也听得到。

从上往下看去,他在那双早已在脑袋里描绘千遍刻在脑袋里的——鞋印里刻了“一”的位置看过去,同时祈祷,千万别是,千万别是……

或许天总不遂人愿,他到底还是在那双鞋的相同位置看到个一模一样的“一”。

他默不做声将靴子穿回去。

看他那副傻眼的模样,林君才道:“怎么了这是……”

尤温魂不守舍地笑了笑:“没事,我困了,回去睡觉。你也早点睡,别看月亮了,天天见得到的东西。”

林君不知所以的点点头:“好的朋友,我会的。”

他好奇的看着尤温,平日里走姿不羁的尤温回去时的背影难得中规中矩的,怪不自然。

尤温默默将靴子脱了小心翼翼放在原位,爬上床一鼓作气的睡了。

看他沉沉睡去,一旁的祁一陡然睁开眼,静静地看了看他,才逐渐随着意识的昏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