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命

要命

他余光瞥了眼月洋,身子微微一欠,将尤温堵得严严实实。被藏掖在身后的尤温摸不着头脑,阻隔了与林君的对话,不知他要做甚。

林君一身青袍,头顶绾个竹簪,颇有种笑面书生的味道。忽的望不见尤温,他也不恼,只是眸中有丝讶异,转眼便被笑碾过去了。他冲祁一微笑道:“这位朋友,我在与你身后这位讲话,可否避让?”

祁一漠然:“不熟,滚。”

林君:“……”

他倒也不在乎,笑得让人觉得他有些难于置评的脑疯病:“朋友有些个性,但我们僵在此地也不是法子,不如带上我试试。”

尤温:“……”

他本就对祁一方才的举动大为吃惊了,毕竟在他印象中这个虽总一副冷相,但“滚”这种字眼即便他挑弄惹怒他,他也似乎并未宣之与口过,没想到让这人破了戒了。

果然世间还是有人比他讨人厌的。

他心情忽的好了。

但也正如林君所言,他们确实没办法躲过这个缠人精,干耗着时辰也不是办法。要缠着你的人,不论在天涯海角都能缠上你。只好从身后探出个脑袋:“祁美人,他乐意跟便让他跟着吧,我们又不会缺胳膊断腿。”

他在这人身后站着,却总能感知到这人对对面那位笑脸精“讳莫如深”的感情。

这“感情”不好明喻。

非要他打个比,那便像是:猫遇见狐貍。

他明显察觉到在他说完这句话时,祁一周身的气息都滞了一瞬,尤温只得狗腿的给他捶捶肩,试探着语气:“你说对吧——”

祁一感受得到肩旁人的炽热气息,与他那副言笑晏晏的面貌一同,似乎能凭白让那恼躁意偃旗息鼓。

冲撞的意念也临阵倒戈。

他没了脾气,只好颔首:“你说了便算。”

尤温望向他眸里,那双眸漂亮至极,少许空灵,也极清澈,蓦然瞧见自己那副狗腿子样,忽地笑意浓了,凑近他耳郭,笃定了不让旁人听见:“我其实还是更愿意看到你红眸的模样,很漂亮。不过黑眸也漂亮,是你的,不论什么都漂亮。”

反响不错,对着祁一暗昧吐息的地方肉眼可见的粉了起来,这人还高矜的沉着脸。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逗弄过祁一了,忽然起了兴致,但总不敢开过分的玩笑。

一旁的众人:“……”

林君赶忙挤进队伍,笑道:“那便多谢啦,启程启程——”

***

走过羊肠小道时,便不似在城中那般耳目嘈嚷,这里路窄,两侧皆为丛木,土路颠簸时而有泥沟。尤温上句话刚叮嘱完小心,安竟下一瞬便一脚踩进泥沟,脏水迸溅,那双素日里一贯纤尘不染的白面蓝边靴便是白进灰出,鞋面还可怜兮兮地携着泥巴水。

月洋愕然:“真要命——”

安竟那双死灰般的脸紧绷着垂首,静默着掏出张帕子,半蹲着清理鞋面,最终也只清理出半分干净。

尤温漫不经心的凝视着他那双鞋,他擡眸笑道:“安竟兄,走到这种脏地方,还是要长些眼睛,虽然上上下下的看着路短,但总不比那些平坦路好走。不是有句话叫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么,我觉着极有道理,你觉着呢。”

安竟擦拭完白靴,直起身微微阖眸道:“路是难走,但我已经走了,不怨。”

尤温微怔,半晌笑道:“不怨便好。”

再往前走了一段九曲十八弯的路,脚下路便平坦了,实在撑不住便御剑飞行了段时辰,到了地方,尤温整个人几近要攀附在祁一肩上:“操,累死个老腰。祁美人你累不累,咱们找间客栈歇息歇息吧。”

林君笑着积极道:“有些累了。”

尤温给他一记眼刀:“我又没问你,别插嘴。”

林君:“对不住我多嘴了。”

祁一转头瞧他:“你若是累了便歇息吧。”

月洋撇嘴,叹口气:“这才走了多少路你就累了,不是自诩腿比命长么,白瞎了那么长的腿,倒不如锯断长给我。”

又环顾四周:“这是到了哪儿。”

尤温眉眼含笑:“到了姜昃城的辖地了,此地是安阳镇,这里的百姓都是很友善的,我两年前闲来无事来过这游玩,从一个小娘子那里吃到了他们这的特产肺果,比别的地产出来的味鲜多了。”

羽宁不解,耿直道:“我倒是少见你有事的时候。”

尤温捂脸,十分夸张的抽噎:“你别什么都跟你那个好安竟学啊,怎么就会剜我心眼子呢。什么都别说了,先住店,歇息歇息我带你们去这的绝佳景店玩。”

尤温痛心疾首。

他的脸面都是鼓鼓的腰包撑起来的。

但他熟稔的安阳镇,似乎没有这么安寂,他们串了一条巷子,但不但街上空空如也,他试着敲了几家客店和百姓的屋门,均吃了闭门羹。

好好的一个镇子,是怎么做到一个人都没有的。

几人纳了闷了,又不气馁的敲了几家的门店,好在最后有家店不知道是不是天意眷怜,得幸住下了。

他穿着一身布衣,年纪不大,三十来岁。背少许驼,眉宇间有丝愁绪,不像是因为一件事烦扰,更像是常年累积的,就压制在眉眼,瞧见他们时,带着些许怔楞和意外。

尤温瞧见这个坐镇在空店里的黄脸店主,联想到方才的场景,难得觉得人是个新奇物件,又怕人觉得唐突冒昧,便笑着打招呼:“老板,可以住店么。”

店主看了他们几眼,慢吞地点头:“昂,可以。”

尤温有些惊异,他确认在他眼里看到了一丝光亮,在那张脸上出现这丝光亮,有些诡异违和。

众人当即生呼出一口长气:“总算——”

他们踏进店门时,店主忽的问道:“你们不是本地人吧。”

尤温笑答:“不是,快过年了放假,来这里逛逛,我两年前来过,但是那个时候不是像现在这么冷清,你们是有什么散乐百戏么,都不在家待着。”

店主的眼睛从他们进来便时刻不离他们,不知道的都以为是多久没见过人了,拿他们寻新鲜。他生平首次被一个人盯得浑身不自在。

他缓缓道:“哦,这样。”

半晌给他们沏着茶水,霎时便雾蒙蒙的,热雾熏眼,他微眯着眼解释道:“没有散乐百戏,倒是都撵着去听一群不是人的东西的训导,每天都聚在一起,茶饭不饮,我只觉着可怕,但我懦弱,话力微薄,就只能守着店,不过也好。这里没什么好看的,歇歇脚趁早回去吧。”

他嗓音有些疲惫。

几人相互觑了几眼,都愣住了,月洋皱着脸问道:“不是人的东西的训导?是什么意思啊。”

人为甚会用训导这个词。

“咚”的一声,那声音沉闷。

店主将茶壶放下,脸色阴郁:“我说的都够好听了。”他似乎被引燃了积蓄已久的愤怒,“他娘的,都被骗了。”

羽宁忙道:“您舒舒心,有什么事您先说出来,我们看能不能帮上些什么。”

店主冷着脸,神情有些崩溃,又些许麻木,逐渐剖析开那个冗长的故事:“你见过比人还会做事的东西么。”

尤温是两年前来的这个镇子,实际上,在他走后不久,这个镇子就来了一群特殊的人。他们刚开始在这里只是试探着摆摊,去店里打杂,但颇会料理人情世故,甚至比一般的人在这些方面做的都要好。人会生口角,会在背后拌人长短,会非议会挑拨离间,会因为一点小钱长词大论,会当面耍一套背后一套,会有脾气。

这些人不会。

和他们相处做事,镇子里的百姓无不舒心。即使有些人天性不劣方头,做事邪谬,但也不会和这些人吵得起来,甚至相处格外愉悦,没要多久这些人便开起了小店,每一个与他们相处的百姓都将这些人当做毕生的好知己。

然后,事情就逐渐失控了。

他们从这些人口中打听到这些人的家乡:“翊月城。”

是从没听说过的地方。

于是,所有人对那个地方产生了好感和幻想,幻想自己未来的某一日能到那个地方去,做那里的百姓,一定会很幸福。

听说有些人去过,去过之后就再没回来。

他们知道了,那是个好地方。

幻想更强烈了,他们听那些人给自己描绘着那个如梦幻般的地方,逐渐开始茶饭不思,神魂不宁,搅乱了原本该有的秩序。

一切都混乱了,他们忽然衍生出一种无厘头的精神,那些人名曰为提供更好的讲台,于是将这些百姓聚在那里,定时定点开始天昏地暗的讲。百姓会告诉自己的孩子,给孩子也夸夸其谈,煞有介事的描述天堂“翊月城”。

又不知道从何时起,他们开始愤恨起了仙门。或许是因为在那之前,有仙门弟子途径此地,察觉实情,扬言魔气污秽要诛杀这些人,百姓便不再站在仙门这边了,他们将后背朝向这些人,将他们庇佑在身后。唾骂仙门弟子,骂他们畜生,骂他们才是邪祟,这些弟子难逞口舌,百口莫辩,又总不能避着百姓杀邪魔,于是便灰溜溜逃了。

镇子里的百姓连着放了三天响炮欢庆。

店主阖起眸子:“有十来个仙门的弟子先后死在这里,我没敢说话,都疯魔了。”

尤温神色极冷道:“尸体呢,埋了么。”

店主摇头:“剁碎了喂狗,我趁着他们不注意,偷偷捡了一个出来挖坑葬了。”

月洋打了个寒颤:“太吓人了,这都是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