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大婚(上)
番外大婚(上)
番外——大婚
阳春四月,海棠花盛放。幽州多雨,微雨轻打海棠,片片花瓣飘落在地上,别有一番清盈之姿。
若说前些日子,幽州百姓谈论江侍郎府那位小姐,是看热闹居多。那么如今,百姓则是万分感慨。
前有江小姐被救后哭着闹着找陛下,后有陛下立下封后诏书,不日便要完婚了!
百姓们虽没见过江小姐,却知她痴傻多年,家世又不高,只叹她上辈子不知积了什么样的福分,竟能一朝做了国母。
陛下对已逝的惠昭皇后情意深重,不光是守节,以陛下天下第一人的尊位,执意为她守孝三年,这些年来,除却白衣,便是黑袍。哪怕是陛下的皇弟靖王娶妻之日,陛下亦是一身白衣。
自陛下登基,全然不似昔年武帝般生杀掠夺,以仁善治国,又生了一副好相貌,幽州不乏有贵女倾慕之。因立后纳妃之事,朝中大臣闹过几次都不了了之,陛下依旧平和,乃至朝中大臣心有侥幸,时不时便要上奏谏言。
直至天和二年,陛下迁都幽州。大雪之日,陛下寝殿之内竟出现个衣衫不整的女子,陛下当即斩杀,命人彻查。时逢百官跪于青玄宫前请求充盈后宫,罗御史直谏,以命相胁。一向温和冷淡的陛下勃然大怒,将领头的几位大官关入大牢,虽未伤及性命,可那罗御史伤了一条腿,陈尚书断了一只手,更有一向爱同陛下做对的中书令被罢官遣乡......
从那往后,群臣皆知,这位陛下看起来如沐春风,信奉神佛,能流放绝不斩首、一人之过绝不株连......竟给人可以冒犯的错觉,联想起他逼宫弑父之举,众臣后知后怕,明了这位年轻帝王骨子里却不是甚么好相处之人,若碰上底线,少不得要使些手段。
而陛下的底线之一,便是那位惠昭皇后。乃至天和三年,孝期已过,文武百官竟也未有人敢提及立后纳妃之事。
如今,陛下突然下了一道封后的诏书,百官虽有惊疑,却不敢表露出来,只挂出一副欢喜的样子当朝祝贺。这还不够,他们倒是十分看不上那江侍郎的身份,三品官,又无家族庇护,尚且是一介知府立功后调上来的。可再是瞧不上,却也不得不上去讨好庆贺。
原因无他,人家闺女叫咱们陛下瞧上了,后宫尚且无妃,一家独大。江侍郎一朝成了国丈,如今可是水涨船高了,往日里那些眼高于顶的公爵们下朝后都上赶着来道喜,连那一向芝兰玉树的余相都难得同江侍郎说了话。
江侍郎一面欢喜,一面惶恐,满腹疑问不知向谁问去,只思虑着一路回了府中。
江府。
江夫人长于幽州,成亲后才随夫君外放,她甚爱海棠花,院子里的海棠树上开满了层层淡红色早开的海棠花,在微风的吹拂下一摇一摇的。
江夫人爱风花雪月,时不时要吟诗一首。今日瞧着这满院海棠,却无心观赏,捧着圣旨瞧了半天才叫下人收起来。
她瞧着自己坐在廊下的女儿,犹豫良久,终究还是问了,“宛宛,你同陛下是怎么回事?”
江遇宛一笑,揽住她的胳膊,骗她安心,“阿娘放心,陛下说我同惠昭皇后生的像,才封我为后的。”
说起来她如今这副身体,倒要往前追溯十五年。
据系统说,这江侍郎同江夫人举案齐眉,正是白头相守的命数。奈何二人命中无子女,是一大憾事。因着系统曾应过她一桩事,又不能抢了旁人的命格,索性拟造了个人,将此前记忆输入相关人脑子里,在所有人的记忆中,这江小姐痴傻数年,待她过来才会好转。也算令江侍郎夫妻膝下有女,圆了这桩憾事。
当时江遇宛还夸它有人性,系统高傲仰头。
她不由叹息一声。
从此,系统再也不会来这里了。
江夫人性子柔,经不住伤春悲秋,闻言便蹙了眉,“可他若是将你视作旁人替身,你往后又如何能快意呢?”
江遇宛一愣。
旁人只将此视作祖上积德的好事,唯有江夫人会忧虑她是否快意。
江遇宛不知说什么,心中深深叹了口气,母女俩对望片刻,江夫人便忍不住落下泪来。
身旁的侍女眼皮子一跳,一股子酸楚涌上心头。
江夫人同侍郎大人成婚十六年,膝下唯有一个女儿。纵然这女儿痴傻,夫妇俩也尽心尽意照料女儿,从不肯有片刻放弃为她寻药。
小姐一朝清醒,便有那番嫁入皇室的造化,可喜可贺。可叹夫人,尚未来得及享天伦之乐,便要将女儿嫁出。
江夫人哭起来便收不住,哽咽道,“我的儿......若不愿意嫁,娘亲与你爹豁出命去,也要将你带走。”
江遇宛无奈地为她擦擦泪,正不知该如何安慰呢。总不能说她同陛下相识已久,两情相悦,这身份是假的,她实际上是死去的惠昭皇后。这怪力乱神的话说不出他们不仅不信,少不得还会伤了这为母之人的心。
正是手足无措之际,便瞧见江侍郎迈步走来,他亦是一介文官,身姿挺拔,行将不惑之年,时光却未在他的俊美面孔上留下痕迹,眉宇间一股书卷之气,儒雅斯文。
江侍郎打眼一看,自家不争气的夫人正低头垂泪呢。到底是少年夫妻,待侍从收过伞后,他走入廊中,顾不得再问女儿了,劝慰道,“陛下气度清执,治下严谨,后宫无妃,宛宛嫁与陛下,乃一国之母。此等好事,夫人哭甚?”
江夫人生了一双柳叶眉,生愁时便弯成了个月牙弧形,闻言又叹,“陛下是好,若不欢喜宛宛,也不算一门好亲事......”
江侍郎道:“陛下登基三年,不沾女色,若无一丝欢喜,怎会下诏封后?”
江夫人又说:“那是因为咱们宛宛同惠昭皇后生的相仿!”
江侍郎眼睛一瞪:“竟有此事?”
二人一瞬同时看向江遇宛,后者扶额,恨不得咬舌,无比后悔方才用这借口安慰江夫人。
她憋了半天,生怕他俩真就带着她卷铺盖跑了,终于道:“其实陛下就是看上我了,我生的好看!”
江遇宛说罢,眼瞧这俩人眼中升出狐疑,还是不相信陛下能看上她。
江遇宛闭了闭眼,一不做二不休道:
“什么长得像惠昭皇后,都是他对外人的借口,他就是不想别人说他变心!”
当晚,沉闷的滚雷压在幽州之上,大雨倾盆。
桌上坐了四个人,气氛颇有些压抑。
江侍郎做知府数年,深谙百姓之苦,却奈何不了朝廷决断,自路无殊登基后,减赋税拨款立渠,一方百姓才得了安稳。是以他对陛下敬重为多,战战兢兢地也不敢说话,莫说是一旁的江夫人了。
三人都正襟危坐,不同于江侍郎夫妇的拘谨,路无殊嘴角携着淡淡的笑意看着江遇宛,自己倒是没动筷子。
江遇宛在系统的总部,一个虚构的电子世界中休养了三年,里头莫说是好吃的,便是人类所用寻常食物都是找不到的,虽在里面感觉不到饿,可却忍不住思念这些好吃的。
她刚吃下一只冬瓜饺,腮帮子鼓囊囊的,便又忍不住夹起一块糖藕,猛然一擡头过去,却发觉桌上三人都没动筷子,对上几道或复杂或温润的目光,那糖藕刚要放入碗中,硬生生拐了个弯,进到了路无殊的碗中。
她笑了起来,眼瞧江侍郎皱眉,仿佛下一刻便要出声批驳她,江遇宛将那冬瓜饺咽下,倏地打破这凝滞的气氛,瘪了嘴,“你不会嫌弃我吧?”
后者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轻轻摇头,方拿起筷子夹起糖藕放入口中咀嚼。
太甜。
路无殊一向不爱甜食。
他又看向她,对上小姑娘期待的目光,他顿了顿,似在斟酌字句。
江遇宛眼巴巴地看着他,“好吃吗?”
“嗯。”他应声。
江侍郎夫妇方才歇下一口气,放松几分。
他们没料到陛下会在夜间忽至,彼时几人正在用膳,门房将人引进来时,江侍郎一瞧来人,腿一软便跪了下来,路无殊挥挥手,止住他欲传厨房加菜的命令,随意坐了下来,虽加了碗筷,可陛下始终没动那些菜,视线一直落在宛宛身上,更让江侍郎捉摸不透这位陛下的意思,胆颤心惊地坐着,陛下不发话,他们更是不敢说话。
江遇宛见状,付之一叹,嗔了眼路无殊。
路无殊摩挲了下手中佛珠,无辜地对望过去。
少顷,外头一道划破天际的闪电乍亮,雨势倾盆。
路无殊瞧着那喷薄大雨,仿佛为难了片刻,他的目光随之落在江侍郎身上,声线算得上是温和:“夜色已晚,朕不便多加打扰,待雨势小些,便回宫去。”
陛下终于正眼瞧他,江侍郎忍住激动,脱口而出:“如此大雨,怎劳陛下来回奔波,不若暂住下臣寒舍一晚。”
待反应过来,他恨不得咬断舌头。
陛下是何身份,怎能夜宿在他小小江府?
次日传出去可怎生了得?
江侍郎倏尔醍醐灌顶,次日正是休沐日,无朝会,想必陛下外宿江府之事不会外传。
他擡头一望,对上陛下俊逸冷清的凤眸,里面似乎藏着些意味不明的笑意。
江侍郎一怔,隐约觉得不妥。
怎么倒像是引狼入室。
这个念头一出来,江侍郎便快速一摇头,他怎能将英武不凡的陛下比作狼呢?
压根是辱没了陛下。
路无殊轻轻笑了笑:“好啊。”
夜色渐深,除却雨声外,江府不闻有异声。
江遇宛觉浅,听见那窗子动的一瞬,她便清醒了几分,只是懒得睁开眼睛,盖因来人是谁她心中早有了答案。
来人脚步声很轻,几息后没了声响。
江遇宛的一只眼睛悄悄露了个缝儿,看见一道黑影后又赶紧闭上了。
一声轻笑落下,在这一室寂静里显得突兀,这声音好似凑在她耳畔,一股子莫名的酥麻感将她包裹,江遇宛眉心微动。
路无殊垂目看她,半晌没有出声。
江遇宛在等他先说话,然后她再睁眼,过了许久,她实是装不下去了,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睁开眼睛。
眼见她睫羽一动,便露出那双水润的桃花眸,路无殊隐去了眼睛里的笑意,极其诚恳地看着她,又见她嘴唇一动,哼了一声,眉眼间少了几分怯弱,多了几分娇矜。
路无殊一叹。
她用下巴指了指那露了缝儿的窗户,气鼓鼓地望着他:“你同天底下的窗子都有仇不成?”
回回都是如此,有大门不走,偏要翻窗。
他沉默了一会儿,抿了抿唇,仿佛不知该说些什么。
自她回来,他便时时都是这样看她,委屈又无措,好似担心说错了话,怕她再次离开了似的。
江遇宛索性拽了拽他的手,将他拉着坐在了塌边,这才瞧见他始终握着的左手。
她垂眼看过去,因烛光太暗,不由得贴得近了些,想将他的拳头打开,似乎里头还藏了些什么。
比之一个年轻男人的力气,她的劲儿还是太小了些,始终掰不开他的手。
她的几缕发丝萦在路无殊的脸上,激起一阵异样的感觉,这个姿势,仿佛是他将她搂在怀中一般,这样的念头一旦升起,他便眷恋着,不愿松手。
路无殊估摸着,在她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主动将手展开,露出一枚珠子状的透明玉饰来。
江遇宛拿在手中,细细去瞧,发觉这样东西奇得很,材质像是玻璃,捏去却觉十分软糯,不用力时坚挺,用力时如同橡皮泥,中间还有血丝蔓延,不近瞧时倒像玉饰,还用绳子穿了起来。
“这是什么东西?”她爱不释手,捏来捏去地玩,却没注意到眼前男人发白的脸色。
他解释道:“以后遇到危险,或是想找我的时候,你就捏它一下,我一定赶来。”
不会,永远不会再留你一个人。
江遇宛一怔。
他半阖眸,纤长的睫毛垂下,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江遇宛瞥过那珠子上的血丝,又想起北襄遍地是奇人异士,有什么猜测浮现在脑子里,转瞬即逝。
片刻后,他从她手中接过那珠子,系在了她白玉似的颈子上,又道:“明日随我去见一个人。”
江遇宛一瞬被拉起好奇心,将先前的疑惑弃之脑后,问道:“什么人?”
他同她凑得太近,忍不住便要亲她,喉间却升腾起她适才捏珠时渐起的血沫子,路无殊咽下了那口血,轻声道:
“我的小姨母。”
自她归来日,他书信一封前因后果递往山间,那人应已收到信件,正在等着他们。
“可她......”江遇宛怔愣着道。
“她还活着。”他的神色映在微暗烛光上,犹显温和,“明日见了便知。”
次日一早雨停,告知过江侍郎夫妇之后,也不顾江侍郎僵住的神情,路无殊执过江遇宛手,将之扶上马车,二人一路往山道上去。
这座山位于幽州南,连个像样的名字也无,因上头零星住了几个人家,又处在幽州,勉强称作幽山。山路更是坎坷,将行一半,便上不去马车了,将绪风留在原地看车后,二人相携步行上山去。
江遇宛如今这副身体无病无疾,走上去也不是问题,只是越往上去,历经大雨洗涤过的路更是泥泞,她不肯说出这几分介意,一面提着裙子,一面皱着眉头继续走。
路无殊看出她的犹疑,捉住她的手,轻巧地将她带到背上,他的背不似少年时薄弱,宽厚坚实,稳稳地背着她向前走。
就如他从前寡冷疯躁,喜爱杀戮,而百姓赞他如今仁善,便知三年过去,他骨子里的邪佞或许早已消磨殆尽了。
她慨叹一句,“三年不过眨眼间。”
他却说,“往后若有不快,不必藏着,万事有我。”
江遇宛闻言笑了起来,嘴唇贴近他的耳畔,如同呓语:“路无殊,你变了。”
那珠子由于少女的动作,似乎挤压住了,路无殊喉间又溢出鲜血,他不着痕迹地吞下去,才低声道:“从前都是我不好。”
江遇宛没注意到他的异样,沉默了一会儿,怜爱地摸了摸他的耳朵:“是我骗你在先,你还生气吗?”
他自嘲一笑,轻轻摇头。
江遇宛命暗卫递信往肇庆时,他已率兵亲征,宫中留下的都是高手,那暗卫想悄悄将信送入金华宫,却早在进宫时便被擒住了,宫中暗卫拿不定主意,只将信和人都扣下,待路无殊回去再决断。
他后来命绪风拿回信,自然也将暗卫送回了朔州。
时至今日,信上所写,他依旧字字藏心,永难忘怀。
若说生气,他合该生自己的气。
山里有两间茅草屋,紧紧挨着,一个男子在左边那间屋前站着,似乎已站了许久,里头的人却始终不见出来。
他身穿白衣,黑发用玉冠束在顶上,站在门口,轻声道:“我知道你是月别,让我进去好不好?”
“我想同你说说话。”男人颓然地垂下了头,苦涩道。
风动竹林,里头迟迟没有声音。
男人却从袖腕中拿出一只短笛,叹了一口气:“从前你总爱缠着我吹笛,自我找不到你,已许久未碰过这短笛了。如今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江遇宛二人到此处时,未见人倒先听见了笛声。
笛声婉转动听,却有戚戚之律,如同哀求,闻者不由随之伤情。
江遇宛拍了拍路无殊,后者将她放下来,却牵着她的手不放。
她瞧那背影十分眼熟,带着几分好奇缓缓走近,却始终瞧不见他的脸,又不好上去打扰。
二人站在一旁,只静静等着。
片刻后,男人停了下来,里头的人却依旧没有要出来的意思,他恳求道:“月别......可否听我一句解释?”
后头的江遇宛听见声音,倏地认出了那男人的身份。
她高声道:“舅舅!”
程识云一震,慢慢转过头来。
世上可称他一句舅舅的小姑娘,早已死在了宫变之日。
如今这小姑娘,许是认错人了。
但当他回眸,却瞧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眸若桃花,眉似弯月。
“安安?”程识云一瞬失控,反应过来时已然唤出她的名字。
正当此时,那扇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原本就是一扇茅草制成的小门,外头的人都不用费劲便刻意打开,只是外面的男人过于悔恨,不经里头人首肯,哪怕多见她一面都不敢。
从里头出来个女子,身上裹着白袍,半张脸上横着一道长长的疤痕,覆盖住了原本的相貌,另半面脸上带着半张缠花面具。
江遇宛见了,又觉得这女子面熟,同路无殊对视一眼,后者回以一个安抚的笑容。
梅月别看也没看他,对着路无殊道:“带着你媳妇儿进来罢。”
路无殊握着江遇宛的手,往里面走去,从程识云身边过的时候,少女骤然停下了脚步,想松开路无殊的手,后者却紧紧攥着她,她只好示意路无殊往那边走走,她想同程识云说句话。
路无殊顺从地跟着她上前去,便听见她悄声道:“舅舅,这个姐姐是不是你那个心上人?”
程识云一面惊,一面喜。起初看见这小姑娘时,他几乎瞬间想起了安安,待瞧见她身侧的路无殊,又想着指不定是路无殊从哪儿找了个相仿的,故意让这少女唤他‘舅舅’,此刻听了这小姑娘的一番话,倒是万分确定她的身份。
他顾不得去想安安为何还活着,失而复得的喜悦萦绕在他心头,怕安安跟着难过,到底是忍住了泪水,揉了揉她的头发:“不要喊姐姐,辈分乱了。”
江遇宛冲他撇撇嘴,转身进去那间屋子了。
程识云怔了怔,忙要跟着进去,然则慢了半步,眼见梅月别那双波澜不惊的眸落在他身上,随后一言不发地关上了门,将他一人隔绝在外面。
程识云苦笑一声,深重的酸涩和茫然盈上心头。
这屋子从外头看自是十分简陋,里边却是别有洞天。
外间有一排木格,分置着各类草药,另一侧搁置着一座炼丹炉,竹席分铺在桌案下,里间用帘幔隔绝,便也瞧不见什么。
江遇宛坐在路无殊身边,有几分拘谨,在桌子
梅月别斟了两盏茶,做了个请的手势,擡起眼睫望了江遇宛一眼:“此乃休宁松萝,姑娘尝尝。”
江遇宛喝过这茶,直觉会特别苦,不过眼前奉茶的是长辈,岂有不喝之理。她道谢过后,抿了一口。
奇哉。这茶初饮非但无一丝苦涩,反倒有几分香甜,她便没忍住一饮而尽了,赞道:“好茶。”
江遇宛虽长于世家,贵为郡主,却全然不懂得品茶,只觉得甜了便是好茶。盖因朔州的亲人都是不拘小节之人,便也没拘着她学茶道。
梅月别笑了笑,又为她倒了一杯,“喝罢。”
这笑容中没什么旁的意味,只是温柔地看着她,以亲人的姿态。
江遇宛前头虽有点儿不好意思,这一笑,倒令她放下大半的心。
女孩子眨眨眼,恍然一笑:“我见过您,您是那位殊音师傅。”
“时隔四年,姑娘还记得。”梅月别有点儿惊讶,当时一见,便瞧透了她的来历,甚觉惊奇。只是没料想当初的一面之缘,如今还有再见的机缘。
她将路无殊支开,“你先出去,我同这姑娘有些话说。”
路无殊怕她惊慌,摩挲一下她的手算作安慰,起身推门出去了。
江遇宛眼巴巴瞧着他的背影,到底算作是初次见他的长辈,她当然怕。
“你怕我?”梅月别好笑地看着她,“为何?”
江遇宛摇头否认,“我不怕您。”
“您是他的姨母,我合该敬您。”
她翘起的睫毛微颤,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怕您......不喜欢我。”
说完这句,她的脸也红了起来。
梅月别复杂地凝视着她,似乎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些什么,半晌,露出个平和的笑容:“你这样的女孩子,没有人会不喜欢的。”
“反倒是二郎,他小时候不算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他自小便不爱笑,寡淡得要命,从来不会同旁的孩子一般扑进长辈怀中讨怜......”
她似乎陷入了缅怀当中,神色竟有些恍惚。
“他舅舅的女儿比他小个一岁,原本是很欢喜这个生的好看的哥哥的,但这哥哥当着她的面生生捏死一只小鸟,从那以后啊,怕他怕得很,见了便要离个百十来步的......”
梅月别轻轻一叹,“可见这孩子随了武帝,算不得什么好人。如今那幅爱民如子的样子,大抵也是装出来的。”
江遇宛深以为然,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她虽然方才还觉得路无殊变了,却十分认同梅月别这番话。
“听闻武帝对他动辄打骂,他成了如今这副样子,已是很好了。”顿了一顿,虽然知道眼前人是他亲姨母,江遇宛还是忍不住维护他。
梅月别不置可否地看着她,又道:“你身处异世,两番来此是为何?”
江遇宛斟酌良久,说了实话:“第一次是为了活命,第二次则是为了他。”
“你一个小姑娘敢为了他留在这举目无亲的世界,”梅月别一下倒戈,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他敢对你不好,你自来找我。”
江遇宛垂下眼,半晌,才吐出几个字:“他对我很好。”
梅月别心下一叹。目光触及这姑娘颈上之物,心间一震,缄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