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大婚(中)
番外大婚(中)
临别之际,江遇宛瞧着那孤零零站着的男人,拧了拧眉。山间密林多雾,那雾气将他的眉睫笼在一片伤惋之中,令人心生不忍。
“舅舅,你记得来参加我们的婚宴呀。”她脆生生道。
程识云无意去问她缘何消失三年,他深知这世间的事都经不住深究,只挂出个笑来:“安安放心,舅舅会为你备下嫁妆。”
路无殊安静地站在那里,程识云瞧他一眼,没忍住讥讽:“定不会让皇室欺了你去。”
路无殊闻言面色也没变化,只是微微低头行以一礼,乖顺地简直不像他。
程识云方才听他述过真心,心中偏见已少了几分,此刻一见他这副样子,倒显得是他程识云气量小了,是气不打一处来,又不愿将江遇宛嫁给他了。
“舅舅,你要学着不要脸。”江遇宛见这气氛不大对劲,忙道,“你可要好好想想我姨母的话哟。”
不要脸?
程识云嘴角一抽,些许无奈浮上心头。
这姑娘越发没有规矩了,虽说这‘不要脸’是程雪辞交代的,但这终究不适宜从女郎口中说出来。
程识云眼眉微动,触及江遇宛含笑的眉眼,忆及旧日她被病痛折磨之时,如今难得有几分少女娇俏,终究是不忍出言指责她。
再者,那位陛下尚在此处杵着,程识云复又去看长身玉立的路无殊,他垂着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眸便隐了下去,令人辨不清情绪。
世人赞陛下仁善,百官却不敢真将他视为文弱帝王,自天和二年起,哪有人再敢揣测帝王心思?
程识云神色略显凝重。路无殊的城府太深,即便装出这副人兽无害的模样,他也全然不信,但宛宛对路无殊看似是有些情意在的,会否让他诓骗了去?
程识云想起境原梅氏的下场,不由唏嘘,一时间看向路无殊的目光更为不善。
江遇宛话音一落,路无殊冲程识云一点头,便要拉着她往外走,江遇宛扭过头狡黠地眨了眨眼,路无殊便也回眸露出个逢迎的笑。
江遇宛还想说些什么,下一瞬,她被男人强硬地掰过脸,只好作罢。
次日,江遇宛见过了白术,她嫁给了幽州一个七品官,二人还算情投意合,现下已有七月身孕,她眉眼间已然有了为人母的慈和。
主仆二人抱着头哭了一场,到底挂念她有孕不宜久哭,江遇宛适时止住哭声,将她撵回去了。
朔州的老王妃、上京的临安侯夫妇连同尔容尔姚皆在婚期前赶至幽州,本是听闻那位新后同江遇宛生的十分相像,见后得知真相,明了这便是他们的安安,又不住地垂泪伤情,江遇宛陪着哭了好几场,眼睛肿得不像话,路无殊心疼她,将她接到了宫中,有旧日相识的人再求见,都一概不见了。
就这么又过了几日,御史家的那位小姐入宫后,千方百计地进了揽星阁,从窗户上爬下去时,便对上一张放大的脸。
罗小姐吓了一跳,连连抚心:“吓死本小姐了。”
江遇宛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谁吓谁呀?
罗婉婉拍拍衣裙上的灰尘,从地上站了起来,一扬下巴:“你生的当真与惠昭皇后一样吗?”
她眨眨眼,违心道:“也不怎么好看嘛。”
江遇宛懒得搭理她,扭过头欲往殿外面走。
罗婉婉追了过来,挡在她前面,眉心一蹙:“听闻惠昭皇后叫什么宛,本小姐也叫婉婉,可陛下为什么连看我一眼都不看呢?”
江遇宛冷笑一声,正待出声斥她,罗婉婉的目光却定在了她胸前那透明珠子上,惊疑道:“这是什么?”
罗婉婉已然将那珠子撚在手中,左看看右瞧瞧,目光闪烁了一下,江遇宛看出她似乎识得这珠子,也没拦着她。
少顷,她试着捏了一下,那珠子中间的血丝蔓延一下,罗婉婉大惊失色,一下子松开了手,后退几步,有些惊惶:“你从哪得来的这东西?”
江遇宛细细分辨着她的神色,不动声色地问:“你知道这是什么?”
青玄宫内,香炉中飘着淡淡的烟雾,几位礼部的重臣低眉候在殿中,静静等着天子翻看大婚礼册,不敢多话。
半晌的沉默,听得冷淡的话落下:“不必召靖王,成婚之日,朕亲迎皇后。”
礼部的人互看一眼,尚书迂腐,跪下连声道:“陛下,这不合礼制!”
路无殊连日召见大臣,疲惫地按了按额心,另一只手搭在龙椅扶手之上,这几个大臣仗着资历深,已是驳他数次,路无殊有些不耐,他冷道:“规矩如何,需要你来教朕吗?”
几人连道不敢。
路无殊正欲让他们退下,却忽觉气血翻涌,修长的手紧扣住扶手,手背上青筋暴起,连日来的操劳令他控制不住喷出一口血,他几乎是瞬间意识到江遇宛那里出了问题,随手擦过血迹后,他快步踏出青玄宫。
几人听见异声也未敢擡头,只听得匆匆的脚步声,又等了许久,不闻天子之声,几人迟疑地擡头。
面前已然没了陛下的身影。
他们擡眸一看,那缟素礼册之上,俨然有几片血迹,触目惊心。
这厢,江遇宛脸上的笑意隐下,直直盯着她。
罗婉婉拍拍心口,擡眸瞥了她一眼:“自然知道。”
“我在书上见过,这是一项失传已久的秘术。”她说罢,又有些警觉,反问道,“你一个侍郎之女,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江遇宛隐隐觉得不对劲,一步一步逼近她,问道:“你还知道什么?”
罗婉婉戒备的看着她:“我不要说,谁知道是哪个男人给你的,总不会是陛下,我要把这事告诉陛下,陛下金尊玉贵,哪里会以......”
“放肆。”一道冰冷的声音从外面传过来。
紧接着,殿门被人用力踹开。
光线漏进来,二人下意识眯了眯眼睛,透过明亮日光瞧清了进来的人。
他着玄袍,玉冠束发,狭长的凤眸中盛满了阴鸷,目光冷淡的望过来。
罗婉婉一霎白了脸,天子带来的压迫力迫使她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颤声道:“陛下饶命。”
路无殊阴冷目光掠过她,直至瞧见毫发无损的江遇宛,面色才和缓三分。
他快步上前,将有些愣怔的江遇宛揽在怀中,方居高临下道:“看来,朕的脾气还是太好,只是伤了御史一条腿,竟还不死心。”
“还敢私下放纵罗小姐闯入揽星阁。”路无殊瞥见大开的窗扇,明了几分,却不由得迁怒外面的侍卫。
罗婉婉匍匐在地上,不敢擡头,连声求饶:“此事是婉婉一人之过,与父亲毫无关系,陛下明鉴。”
从前她每每瞧见陛下俊美的脸,都不自主地心生向往,想着若能嫁给陛下,哪怕为妃也是好的。方才被他那如同望着死人的眼神一看,仿佛一盆凉水浇在了她头上,罗婉婉再不敢希冀什么,只一股脑地求情,唯恐累及家族。
江遇宛叹了一口气,擡起眸道:“她并无越矩之举,让她退下吧。”
“恰好我有事问你。”她平静地望着他,昳丽的眸子中带了几分审视。
路无殊眉心一跳,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揽着她瘦削肩颈的手不由收紧。
片刻后,他挥挥手:“退下吧。若有下次,朕不会饶你。”
罗婉婉仓皇谢恩,几步便退了出去,还颇有眼色地将殿门重新关上。
殿中归于平静。
路无殊眉眼间隐有倦意,倒是令江遇宛有些不忍逼问。
他许是看出了江遇宛的心软,狭长的眸子一敛,温和道:“为何这样看着我?”
江遇宛神色淡淡,想透过那层温和看向他的眸底,她动了动眸子:“罗小姐方才说,这珠子是秘术。”
他的神色一顿,变得无辜起来,他的眼睛似乎看了一眼那珠子,冷静道:“它名唤转生,以我的血为引,你需要我的时候,它会提醒我。”
当然,提醒的前提,是他体内鲜血翻腾,控制不住地吐血。
以血为引,将性命绑在这珠子上面,他才能时刻护佑她,不会再留她一个人面对危险。
路无殊轻抚过她蹙起的眉心,叹了口气:“之所以是秘术,是因为数年来无人能驱动它,除却我。”
四面相对,他眸中不似有欺骗,江遇宛松了口气。
适才那罗婉婉惊惶的样子,令她以为这珠子是什么毁天灭地的东西,联想起路无殊的行事风格,她难免会担心他的安危。
江遇宛面色不变,睫羽却颤了一下:“会危及你的性命吗?”
他很了解她的小动作,这副样子就是在担心他,这无疑取悦了路无殊,抚在她额心的手下移,没忍住碰上她薄薄的眼皮。
“不会的。”他笑着道。
一晃十日过去,到了帝后大婚之日。
江府门外挂着双红色的大灯笼,往里走,处处是花团锦簇的红绸,连同下人身上的衣衫亦是沾着红色,寻个喜庆。
天还未大亮,房内一股脑地涌进了好些人,江夫人走在前头,一把将迷瞪着的江遇宛从床上捞了起来。
江夫人平日里性子柔,真到这要紧关头反倒利索了,她一面吩咐侍女兰苕为她净面,一面吩咐后头端着玉碟子的宫女们将皇后礼服摊开来,繁杂的礼服并不好穿,是由宫中来的嬷嬷一边念吉祥的话,一边为未来皇后穿上。
待到穿好礼服,便由‘全福夫人’开面。
陛下迁都不久,旧时南昭、北襄的世家大多还住在旧都,因着是帝后大婚,世家皆入幽州朝贺,这‘全福夫人’选的恰是定国公夫人李氏。
她的夫君定国公一生未纳妾,膝下二子一女,长子乃是南昭玉真公主的驸马,虽朝代更叠,陛下却没有为难过南昭的皇室,将三位公主都封作了郡主,外放到了封地去。幼子去岁娶了惠昭皇后的堂姐江尔姚,女儿入寺受万民敬仰,自是再适合不过的人选了。
李氏不知此江遇宛便是彼江遇宛,瞧见新娘子温柔娴美、未施粉黛的脸,心中便想起了那位病弱的小姑娘,脸色总是苍白的,不似新娘子的脸颊红润。
她心下忍不住叹了口气,却也没有表现出来,这大喜的日子当着新娘子的面叹气算什么样子?
李氏手中拿了根红色的细麻线,在江遇宛脸上绞过,三四下后停了手,她笑着道:“姑娘脸皮子细嫩,原本就干净,今日倒是省了疼。”
方才有根线在江遇宛脸上,她真真是脸呼吸都是屏着气的,这会儿李氏停下,她没忍住打了个哈欠,同李氏道谢:“谢过夫人。”
张女官拿过檀木梳,一边为她整理长发,一边笑了声:“皇后发髻繁杂,发疏些的女子是承不起这份恩德的,娘娘乌发浓密,恩泽深厚啊。”
历届皇后成婚前都要由女官教导宫规,路无殊从不拘泥于一纸规矩,又怕累着她,只让这几个女官住进了江府,可江遇宛却一直待在宫中的揽星阁内,莫说是教她规矩,连她的面都瞧不见。
因这皇后是陛下的心尖人,女官们本也不敢给她下马威,却想借教导之事同未来皇后处好关系,一连数日见不到皇后,她们便也知陛下此举不过是做个样子,压根没想拘着皇后。
这些女官也是到此时才得以见到江遇宛,一连串地讨好这未来主子。
另一旁的刘女官不甘落于人后,接着道:“陛下看重娘娘,命数十工匠历十五日作出这九尾凤冠,凤冠之上镶嵌了一百一十八颗宝石,另有五千六百八十珍珠覆于其中,娘娘生的大气漂亮,与这凤冠正相衬。”
虽说这些女官没为难她,可江夫人唯恐她御前失仪,自她昨日回到府中,与她滔滔不绝地讲了大半日,入夜后才放过她。
天未亮又被喊了起来,满打满算不过睡了两个时辰,江遇宛一直困顿得很,恹恹地随她们摆弄,这会子一听到那九尾凤冠,不由得转头看去。
刘女官将覆于凤冠之上的红布取下,霎时间,屋内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叹声。
只见那凤冠上布满九只金丝凤,除却刘女官提及的宝石珍珠外,顶部镶刻着一颗猫眼石,在红烛的照映下,闪出明耀的波光。
江遇宛一眼瞧过去,只觉那凤冠璀璀生辉,无比尊贵。
“这凤冠行状是陛下亲自画的,其上这颗猫眼石且是陛下初初登基时,东蛮供奉的圣物。”刘女官虽不是第一次瞧见了,却也颇感惊艳,不由感慨道。
众人再度感叹陛下用情之深,有几位尚未出嫁的女郎,不由艳羡地看着江遇宛。
老王妃不似临安侯老夫人拄着根拐杖,她年少时会武,如今身子倒还算康健,老王妃上前几步,慈和的脸上露出个笑来,同江遇宛道:“你母亲去时你才五岁,粉雕玉琢的,外祖母见着你便开心。你小的时候最是让人省心,虽病痛缠身,却从没喊过疼,自己疼的面色惨白,还要安慰我和你舅舅......”
老王妃这一番话叫屋中人一愣,几人互相对视着一眼,眸中皆是诧异。
谁人不知,这江都老王妃的外孙女,便是那已逝的惠昭皇后。
一旁的江夫人更是惊诧,老王妃这番举动,岂非证实了她的女儿同那惠昭皇后样貌相仿之传言?
老王妃却没理他们神色如何,一心瞧着江遇宛,说着说着不由悲从中来,“当年将你送回上京,害你失了性命,外祖母每每想起,不由悔恨万分......”
此言一落,众人再度纳罕。
这老王妃既知晓那惠昭皇后死了,今日还能认错人,莫非是睹人兴悲?
江遇宛握着她的手,双眸湿润,轻声劝慰:“外祖母莫要如此,我既回来了,便再不会离开外祖母。”
老王妃泣泪,满头白发犹显沧桑。
众人不由被这伤情感染,有几位夫人已然撚起帕子擦泪。
江夫人叹叹气,也劝道:“老王妃快别伤心了,便叫宛宛往后将你看作外祖母侍奉......”
“今日是大喜之日,你这老婆子一直哭个甚么?”临安侯老夫人敲了三下拐杖,佯装生气,“惹得咱们新娘子都流了眼泪。”
“瞧我、瞧我,失态了。”老王妃闻言擦了把眼泪,露出个笑脸来,“安安快别哭了,今天是你嫁人的好日子。”
“往后与夫君,同心和好。”老王妃眼皮子一敛,紧紧握着江遇宛的手,郑重道。
“安康一生,便是祖母最大的期盼。”
江遇宛重重地点了点头,连串地泪珠从她脸上滑落,忍不住抽噎。
待到出门时,江遇宛的眼眶尚且通红,只是有扇子遮着旁人也看不大出来。
兰苕扶着江遇宛的手,将她往外头引,踏出门槛后,外头交头接耳的热闹声便传入江遇宛耳畔。
“奇哉!”
“怎么这迎亲之人穿了身喜袍?”
“于理不合啊......”
另一些后排的百姓们踮着脚伸长了脖子望前头看,瞧见那马上的郎穿着一袭绛红色的黑边金绣锦袍,发束玉冠,腰间系着一条黑色绣金边的玉带,恰是一番贵气天成。
再瞧郎君相貌,长眉入鬓,凤眸含笑,薄薄的唇勾起个潇洒的弧度,颇有几分意气风发之势。
“竟是陛下?”江夫人愣怔地望着那马上的郎君,一时间惊喜交集,声音散在这热闹中,也没有人听见。
待她反应过来,便想行礼,路无殊看出她的意图,挥挥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江夫人见状歇了心思,只琢磨着陛下亲至,先前竟没听到一点儿风声。
许是为避百姓见礼。
一眨眼,江遇宛已快走到轿子跟前,江夫人回过神来,连忙跟了过去。
江遇宛实是听到了百姓的议论声,心中暗自想着,来迎亲的肯定是路无殊。
先不说有谁敢在帝后成婚日穿喜袍,就路无殊那个性子,万万不会让这种事出现。
想到这里,她心里甜丝丝的,胸口仿佛有热气儿往外冒。
几步间,已经走到了轿子跟儿。
一向是新娘子的兄弟将新娘子背至轿子上,可江侍郎膝下就这一个女儿,一干人等不由做了难。
路无殊望此,长眉一挑,便要下马去,猝不及防间被人抱住了腿,力气虽不算大,却因先前没有防备,险些令他一头栽到了地上。
只是百姓的目光都在新娘子身上,没什么人注意到这边便也罢了。
路无殊无奈地垂眸,瞧见陈尚书正殷切地瞧着他,冲他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陈尚书一把年纪,一直跟在他身后,就是怕他再做出什么于理不合之事,他的目光始终落在路无殊身上,瞥见他欲下马,索性拽住他的腿。
“陛下,百姓们可不知道迎亲的是陛下。”陈尚书苦口婆心道,“当为娘娘名声考虑。”
常常同路无殊打交道的臣子们,已是琢磨出个处事道理来。
譬如,陛下心底里什么也不在乎,只在乎这位新皇后。
拿什么去压他,也不如拿新皇后去压他。
这不,陛下虽万分不情愿,却还是听了陈尚书一言,坐在马上没有动。
陈尚书松了一口气,目光稍微移开些,看了眼新皇后。
新皇后一身红嫁衣,凤冠上的猫眼石发出耀眼的光,那身装扮显而易见比他们陛下还尊贵威风。
绪风瞅见这场面,偷偷嘲笑路无殊。
他们这位陛下,因着要娶媳妇高兴地一整宿没合眼,一路上那嘴角快翘到天上去了,恐怕一辈子的笑脸都送给今天了。
瞧瞧,平日里陛下的眼睛恨不能放到头顶上,见谁都爱答不理的,陈尚书把皇后娘娘的名号拿出来,还不是偃旗息鼓了。
绪风一面嘲笑,一面又嘟囔着,娶个媳妇儿有这么高兴吗?
众人的目光都聚在新娘子身上,江遇宛脸前头有扇子挡着,虽瞧不见其他人,垂眸却能瞧见脚底下的路,她扶着兰苕,欲迈步入轿。
正当此时,从人群中走出来个少年,他默不吭声地站在江遇宛跟前,用只有三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惠昭皇后是我四姐,我不曾送过四姐出嫁,娘娘同我四姐生的很像,可否让臣背娘娘?”
人群一静,片刻后又炸起来。
“这少年是何人?”
“倒是没见过......不像是江侍郎的亲戚。”
“瞧这打扮许是哪家的少爷?”
江侍郎夫妇更是愕然地看着少年的动作。
少年声线本就多变,如今三年已过,江遇宛虽依稀记得云书相貌,却难以认得他的声音。
江遇宛听完这一席话,心中不禁浮上几分感动,未料云书同她相处不到一年,如今竟还挂念着她。
江遇宛发髻上的凤冠很重,时刻给她一种要掉下来的感觉,支撑不住太多的动作,因而低低道:“好。”
少年背过身半蹲下去,江遇宛伏在他背上,随着渐起的祝贺声被送上轿子。
“吉时到——”
“起轿——”
云锣堂鼓声接着响起,轿子被擡起来,江遇宛忍不住将轿帘掀了个缝儿往外瞧。
她瞧见了默默抹泪的江夫人,瞧见了好多曾经认识的人,瞧见了同江尔姚站在一起的宋誉行,亦瞧见了藏在人群中的程识云,他们站在原地,正在望着她。
江遇宛悄然一挥手,将泪憋了回去,转头往前头瞧去。
迎亲的人都随在队伍两侧,唯有一个人驾着马。
他穿着红色的喜袍,十里红妆,要娶她为妻。
江遇宛忍不住去想他此刻的神情。
应当同她一样开心。
她笑着收回了视线。
百姓皆知今日为帝后大婚,一路上没有行人,虽是通行无阻,皇宫距江府却有一个多时辰的车程,江遇宛估摸着还得些时候,到宫中尚要接受百官朝见,她索性阖上眸小憩。
“慢着——”一道女子娇厉的声音乍响。
轿子猛然一停,江遇宛身子踉跄一下,拽住飘扬进来的轿帘才稳住身形。
“你是何人?”有侍卫大喊。
江遇宛心下略慌张,晨时穿衣,她恐衣衫压到珠子,便将珠子露在了嫁衣外,此刻不自主地将那颗珠子撚在手中,想想路无殊尚在前头,勉力冷静下来,又松开了手。
“来人。”那女子没答,接着高声道,“给我截下轿子。”
路无殊冷笑一声,嗤道,“凭你?”
“凭我怎样!路无殊!宛姐姐当初对你那么好,为你死在了宫破之时。”那女子清亮的声音里含着深重的气愤,如同断开的琴弦一般不管不顾,“可你,如今要娶个同她生的一样的女子,搞替身这套算什么男人?”
她一身黑裙,以面纱覆面,起初被视为蛮人。这番话一落下,迎亲的护卫携同几个臣子不由沉默了下来,料想她是惠昭皇后的旧识。
江遇宛闻言,崩紧的心弦彻底松开来,她正欲澄清这桩误会,此时却听见沈燕珺高呼:“给我上!”
几乎是瞬间,江遇宛一把掀开了前帷,扬声道:“住手!”
沈燕珺身后数十黑衣护卫犹疑之时,叫她瞧见了江遇宛的脸,竟恍惚了一下,在护卫回神冲上去之时拦了下来。
“竟如此相像。”沈燕珺低低一叹。
“有些事不像你想的那样,先带这些人退下,回头我自去向你解释,可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江遇宛不好将话说的太明白,只是挑着重要的道。
幽州离禹州甚远,竟一时让她忘了沈燕珺,今日这副场面出现,她亦是难辞其咎。
江遇宛没想过沈燕珺会为她来大闹婚礼,叫她心绪有些复杂。
沈燕珺看着她,没有动作,似乎是在思量她的话,又像是陷入了缅怀之中。
路无殊心心念念着吉时,恐误了与江遇宛对拜的时辰,钦天监曾说吉时以求帝后圆满的话时,时至今日,失而复得,他再不愿让任何一种不详之兆接近他们。
往日里不信,只是不在意而已。
如今,世上有了他太在意的人,任何与她有关之事,他都不想再敷衍。
路无殊脸上笑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鸷的冰冷,令人不寒而栗:“现在退下,朕饶你一命。”
沈燕珺好似被他的话激了,又似炸毛的猫一般喊道:“你杀了我,我也不让你娶这个替身!”
僵持之际,一辆玄色马车停在了那些黑衣人之侧,黑衣人一瞧见那辆马车,如惊鸟般乌泱泱半跪在了地上,其余人不由诧异,便见那马车里下来个男子,声音似冰寒的冬日般沉寂:
“阿珺,退下。”
众人的视线一转,落在那男子身上。
这男人在春日里也裹着件大氅,身姿俊瘦,微光映在他清淡的脸上,照出眉眼间的清冷。
他浓黑的眼睫一擡,便冲路无殊行了个礼:“舍妹不懂规矩,无意搅乱陛下大婚,望陛下恕罪。”
“沈颂,你就是如此教养妹妹的?”路无殊气极反笑,垂眼睨了睨他。
“回陛下,臣只是一会儿没关着她,便叫她逮住机会跑了。”
沈颂眉头一挑,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的无奈。
他是知晓妹妹与惠昭皇后曾相识,且关系还不浅,因而在得知陛下成婚消息时,望见妹妹气愤的小脸,他立时有了决断,命人将她看管在房中。
哪知她以风寒为由,竟伙同自个儿的一队护卫逃了出来。
路无殊的眼皮突突一跳,挥挥手,面无表情道:“滚。”
沈颂也极会看眼色,没再多说什么,给了近侍一个眼神,那近侍一个手刀将沈燕珺打晕。
瞧她尚未反应过来便倒在了近侍臂弯上,沈颂满意的笑了笑,侧眸要同路无殊告别。
目光触及轿撵那边,他脸上笑意霎时消失。
“夏侯巡?”
只见轿撵近侧、离江遇宛最近的人中,一双冰冷的眼睛正在打量着他们,那人见被沈颂认了出来,阴冷地勾唇,一勾手把江遇宛扼制在身前,从袖腕中掏出一把短刀,顷刻间抵在了江遇宛细嫩的脖颈上。
路无殊闻言扭头,已是为时过晚,待瞧见那副场景时,他难以抑制地忆起宫破那日,也有人抵着她的脖颈,这样威胁他。
那一天,她死在了他面前。
路无殊脸色陡然一沉,不受控地握紧拳头,青筋暴起,眸中透出令人悚然的暴戾之色:“放了她,冲着朕来!”
“路无殊!你出兵襄助我那弟弟,令他夺得汗位,害得我被关于牢狱受辱多日,若非假死脱身,我今日还报不了这仇。”夏侯巡阴沉地看着他,犹如毒蛇般充满恨意。
话锋一转,他的声音陡然拔高:“若非沈颂认出我,我夏侯巡终有一日能亲取你的性命!”
夏侯巡是东蛮的嫡长子,却性情暴虐,不仅虐杀东蛮人,尚且潜入大昭杀人,沈颂曾与之交手数次,因而认得他的容貌。路无殊平定中原后,怜边关之苦,同东蛮二皇子私下定了盟约,路无殊出兵襄助,而东蛮往后臣服于南昭。
“你不去找东蛮大汗报仇,找大昭陛下作甚!”沈颂蹙眉,扬声斥道。
“不劳世子费心,我早已给我那好弟弟下了慢性毒,只是陛下这里防卫太深,竟是难以得手。”夏侯巡冷笑一声。
路无殊恐激急他,勉强冷静几分,隐去眸中躁动着的狂郁:“四周皆是朕的暗卫,你动不了手。此时弃刀放人,朕饶你一命。否则定要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夏侯巡大笑几声:“我来复仇,便没想过活着离开。至于折磨,往日里尝过东蛮的手段,到今日,还怕个什么?倒是这皇后娘娘,听闻同陛下的心上人生了张一模一样的脸,杀不了陛下,我也要杀了你的心上人。”
“两次痛失所爱,比之钻心之痛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摩挲着江遇宛的脸颊,意有所指道:“多漂亮的美人啊,可惜要死在我的刀下。同美人儿死在一块儿,也不枉此生。”
路无殊的眸色变得阴鸷,只恨自己没能护好她,他从马背上下来,一步一步逼近,冷声道:“朕同她换。”
“陛下武功绝顶,我不信你。”夏侯巡手下的刀一动,那白皙的脖颈上霎时间泣出血来。
江遇宛额间冒出细汗,脑子飞快运转,想着脱身之计,想着拔根簪子下来,但发髻上是九尾凤冠,并没有什么利器。
一时间,她有几分恼怒自己,竟是丝毫没有备下后手,又将自个儿性命落在了别人手中,给别人威胁路无殊的机会。
她不由得去看路无殊,四目相对,瞥见了他泛红的双眸中,渐起疯魔之色。
江遇宛近乎认命般想,莫非老天也不愿她留在这个世界吗?
她不知所措地垂下了眸,想着自个儿撞到刀上算了,终归不愿让他再受伤。
可她一死,路无殊还有求生的意志吗?
江遇宛一时陷入了两难境地。
路无殊目光扫过她脖颈上的血迹,又漫过那颗珠子,他停在了原地,擡眸道:“瞧见她颈上的珠子了吗,那与朕的性命相连。”
身后绪风一惊,电光火石间,绪风突然想明白了路无殊那时无头无脑的一句话——
‘转生’二字,意为换命。
从一开始,路无殊就没想过,只用这珠子来提醒他江遇宛的安危。
倘若江遇宛真被他的仇人胁迫,他纵然贵为天子,也难以完全保证能够救下她。
他真正的意图,是在有人威胁江遇宛的性命时,以他的性命相换。
哪怕仇人不守信用,便趁这一时半刻,路无殊的人也能保下江遇宛。
路无殊表情还算平静,一字一顿道:“捏碎它,朕自然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