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大梦一场

番外大梦一场

番外——大梦一场

大昭怀安二年。

又是一年大雪纷飞。

绪风透出支摘窗瞧见外头重重压在枝头上的雪,像是回到那年的冬天。

他忍不住扭过头去看端坐在銮椅上的人。

路无殊正在面无表情地批奏折。

一年过去,他眉眼间已经没了那时的戾气,自有几分喜怒难辨的清冷,像泥人一般,毫无情感。

唯有时不时响起的佛珠碰撞声,才昭示着,眼前人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如此平静。

眼前的帝王,慢慢同那日撕心裂肺的少年身影相重合。

路无殊进去太极殿已近一炷香,始终没有出来。

殿外的将士们听到里面绝望的嘶吼声,全是无措,只因他们受了陛下的令——

“不得命令,不得进去。哪怕他死了也要保住江遇宛。”

这些能够跟在路无殊身边的将士,大多都是梅氏精锐,他们没有见过江遇宛,不知道她是谁,却从路无殊义无反顾的语气中,见他毫不迟疑的走进这危险重重的太极殿,猜出来这是他很重要的人。

能令他不顾生死的,大约是他的意中人。

这些人自幼被扔进兵营中,接受的便是听令二字,他们踌躇着,哪怕再是担心,却也没人去推开殿门。

绪风咬咬牙,上前几步踹开了殿门。

他愣住了。

绪风瞧见陛下,浑身沾着血,怀中抱着红衣女子,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瞧见鸦青色的长发散乱下来,逶迤在满地血水之上。

他分不清那是谁的血。

这一瞬间,他看见了陛下的神情。

惊慌失措、绝望,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脸上滚落。

所有跟着进来的人都愣住了。

路无殊的眼睛赤红,他抱着怀中的少女,一步一步往外面走。

雪愈发大了,太极殿前的台阶上覆着一层厚厚的雪,地上躺着七零八落的尸体。

怀中人沾上雪,身体越发冰冷,路无殊不由得去触碰她的脸。

她好像只是睡着了。

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纤长的睫羽在眼睑下透出一片阴翳。

他听见少女卑微的祈求——

“别走。”

紧接着,有道冰冷的声音嗤笑道:

“郡主早该料到有今日。”

少年拼命摇头,曾经气急无意识放出的讥讽,如同凌厉尖刀,将他一寸寸血肉抽去,坠入无尽绝望的深渊。

他神色恍惚,浑浑噩噩地不慎从台阶上摔下,上面发愣的人却似才回过神来,焦急道:“陛下!”

却见路无殊紧紧将她抱在怀中,背部磕在台阶棱子上,及时反应过来,揽着人用轻功避过台阶。

他们这才瞧见,路无殊后背的几道伤口,以坚硬着称的甲片在他身上破碎开,有人吸了一口气——

难以想象他们的陛下身上到底受了几处伤。

路无殊肩伤剧痛,仿佛支撑不住一般,折弯了脊背,崩溃地跪下来。

“是我的错。”少年脸色惨败至极,一双眼犹似泣血,仿若困兽在被逼疯的边缘,字字悲鸣,“求求你,你醒醒好不好.......”

这场面太过悲怆,周围的士兵已经不忍再看,他们纷纷侧过脸去。

少年帝王滚烫的眼泪落在少女脸上,混合着雪水,将她睫羽染的湿润,仿佛是她于心不忍,活过来一样。

路无殊倏然想起什么。

他擡起头,直勾勾的看着绪风,声音嘶哑至极:“拿刀来。”

绪风神色一变,跪到了地上:“不可......天下如今大乱,尚需陛下主持大局,陛下当顾及两朝百姓......”

身后的将士们跟着跪下,眼中有不解、震惊,他们不敢相信誓死追随的帝王,竟要为了一个女子了却性命——

“陛下三思!”

绪风哽喉,红着眼道:“陛下若是如此,岂非辜负了郡主。”

“她已经死了,陛下更应该保全自身。”

路无殊头微微一偏,低低呢喃:“不,她不会死的......”

那声音至恸至恨,令人不忍卒听。

绪风不由落下一滴泪,高声嘶喊:“她已经死了!”

路无殊面上竟浮现出几分凄楚,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身子晃了晃,头一伏倒了下去。

众将士大惊失色,围拢过来。

冬日落雨本就寒凉,夜雨更为凄寒。

路无殊睁开眼,隐约瞧见有道身影坐在暖炉边,那人裹着厚重的大氅,双手抻在火上取暖。

他只觉头痛万分,勉强支着手臂坐了起来。

少女瞧见他的动作,面露惊喜,从那边跑了过来,扑到他跟前:“你醒啦!”

路无殊瞧不见她的脸,却很熟悉她的声音,他的眼睛似乎不太中用了。

“宛宛。”他开口,才觉嗓音沙哑至极。

“这是哪儿?”路无殊感受到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在他下颌处轻拱,他于是顺势将她搂入怀中。

“这是兰若寺呀。”她拿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脸,“傻了不是?”

“你前些天不知做了什么梦,哭的厉害。”江遇宛从他怀中退开,对着他左瞧瞧,右瞧瞧,“眼睛便模糊了,我们来这儿找宋姐姐瞧病的。”

一切,仿佛大梦一场。

“是......”路无殊的眸子一动,摩挲着捧住她的脸,声音干涩,“梦?”

少女却好似没听见他的话一般,嘟囔着:“雨也太大了,何时才能停呢?”

路无殊抿唇,眼角渐渐染上红色,一点一点去凑近她的脸,发疯似的吻着她,不住湿润着她娇嫩的唇瓣。

他紧紧拥她入怀,力度大的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

少女不知他为何突然这样,却也尽可能的迎合他。

不知什么时候,她的大氅、外衫都七零八落地扔在了地上。

路无殊的眼睛看不清楚,倒显得十分纯粹,里面倒映着少女微红的脸蛋。

他不停吻她,从脸颊到那白皙如玉的脖颈上,始终流连不去,似乎是从她温热的身/体上,他才能感觉到她的存在。

“可以吗.......”终于是理智占了上风,他抵着她的额头,轻声问,语气中沾染着一丝情/念。

少女羞红了脸,轻轻“嗯”了一声。

“自然。我是你的妻子。”

路无殊一愣。

妻子?

“你是不是不想认了?”少女擡眸,一双桃花眼中泛着惴惴不安的神色。

“我只是害怕.......”路无殊急忙摇头,竟透露出几分不安,“这是一场梦。”

少女接下来的动作,却令他一瞬收紧了胳膊,神智迷乱地再度吻上去。

江遇宛坐在他怀中,眸子水润,揽着他的肩膀,似乎羞于去看他的神色,竟忘了眼前人的眼疾。

“这样,”她说,“还是梦吗?”

路无殊用一只手紧紧攥着她的双手,另一只手揽着她的后颈,唇温柔的贴在她的侧脸,下意识的“嗯”了一声。

摇曳的灯火不时映在他疯狂的眸子中,直至深夜,方息。

少女睁眼时,便对上路无殊漆黑的眸子。

他怕这是一场梦,醒来便要面对没有她的世界,始终不肯闭眼,纵然看不清楚,也要看着她。

“你不困呀?”少女大约知道他心中所想,怜惜的摸了摸他薄薄的眼皮,而后在上落下轻吻,“那就起床,喝药。”

“待你眼睛好了。”少女露出一个温柔的笑,“你就要下山去了。”

路无殊被这笑晃了晃,一时竟没听见她说的是‘你’,而非‘我们’。

山上总有很多有趣的东西。

除了山上盛开的红梅,还有山间纵然大雪也没有结冰的小溪。

这日,他们在寺庙后面发现一只通体雪白的猫,被这寒冬冻的奄奄一息,江遇宛于心不忍,将它捡了回去。

她左手牵着看不清路的路无殊,左手抱着那只小猫,缓缓回了住处。

其实过去了三日,路无殊已然能看的清楚,不过他很喜欢她牵着他的时候,因而,不肯说出眼睛好了的事实。

房间里燃着暖炉,暖和的很。

江遇宛向寺中的厨娘要了些热水,将那只猫放在了木桶中,两个人围着木桶,一起为小猫洗掉身上的泥污。

“这猫猫的眼睛好漂亮,”随着长了的毛被剪掉,猫猫蓝色的瞳露出来,江遇宛惊叹一声,又瞧见路无殊漆黑的眸,惋惜道,“你的眼睛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啊?”

少年的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他正要说些什么糊弄过去。

江遇宛却好像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她眉心蹙起,“我之前命我的暗卫给你送了一封信,你看了没有?”

她的神色乍然严肃起来。

路无殊默然,翻遍了脑子里的记忆也没想起来有什么信件,他摇摇头,“我不知你给我送了信。”

少女望着他,眼中是他看不清的情绪,她柔声开口:“那你回去之后要看看,好不好?”

路无殊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但眼前少女正眼巴巴的看着他,眸中泛着水光,他不忍她失落,点点头,垂下了眸子:“好。”

没有来得及细想,少女捧了一弯水,洒在他脸上,娇声笑起来。

路无殊的眼眸漆黑,不由得跟着笑起来,瞧她作势又捧了水,他乖乖地闭上眼睛,等着她再次洒过来。

江遇宛却松了手,好笑地看着他。

真是,反派难得的乖巧。

再两日。

路无殊不打算瞒着她了,他实在不忍心她天天为他的眼睛烦扰。

他从屋中出来,瞧见少女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怀中抱着那只白猫,他的神色不由得柔和下来。

路无殊脚步放轻,一步一步走近。

他的脸色忽然变了。

路无殊听见有个冰冷的声音在说话,不是少女的声音,这道声音似曾相识——

“宿主,你该离开了。”那声音道,“这里毕竟是反派的梦境,你待的再久,也不过是个梦而已。”

路无殊攥了攥手,手背上浅青色的筋冒出来。

他想起来了。

这是那所谓的、系统的声音。

“可他太过于难过。”少女惆怅地叹了一口气,“眼睛都快瞎了,那些太医未必能治好,我是想为他治一治眼睛。”

系统想说什么,它无法在梦境中进入宿主的脑中,三日不见宿主出来,只好想办法附身在了一只小猫身。

它也叹气,终是道,“最多五日,否则你的灵魂也会受损......”

“原来......不过是我的一场梦吗?”

一道悲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江遇宛大惊,从秋千上下来,回过头瞧见脸色惨白的路无殊。

路无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角又泛红起来,他的神色,俨然是被抛弃的哀戚。

“求求你......”他说,指尖都在颤抖,“不要离开我......都是我的错......”

“不是这样的。”江遇宛终是不忍,上前抱住了他,解释给他听,“你好好的,不许学邪术,也不必复活朝阳郡主,我来自异世,你别黑化,做个好皇帝,系统会允许我回到你身边的。”

她说到这里,也哽咽起来,“好不好?”

梦境原就是系统所构建,这些话都是禁语,都是不允许说给攻略对象听的,因而,这梦境很快便要坍塌了。

路无殊不懂什么叫作黑化,却见不得她掉眼泪,艰涩开口:“......好”

他揽住她瘦削的肩膀,为她擦去脸颊上的泪,瞧着她的身形,慢慢变的透明。

他的手搭在虚空之上。

路无殊终于,忍不住,恸哭起来。

皇宫之中,昏迷五日的路无殊,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听见太医说:“陛下的眼睛因彻夜悲痛难抑而近乎失明,泣血即为失明之兆,只怕陛下的眼睛是难以好起来了......”

绪风连日没有好好休息过,疲惫地揉了揉额心,斥道,“废物!务必想办法......”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他瞧见躺在榻上的路无殊,不知何时已然坐了起来,正望着自己的双手出神。

“陛下!”绪风眼睛一亮,片刻又想起太医方才所说,神色一变,用一只手在路无殊眼前晃了晃,“能看......”

路无殊不耐烦地扭过头,“孤眼睛好得很。”

“去肇庆,找一封信。”他说,“是从上京送去的。”

绪风愣了愣,不知陛下为何一醒来便要找东西,但他一时也庆幸陛下的眼睛还管用,并且也不寻死觅活了,他正准备交代给岑木去找,自己好留在上京照顾陛下。

却听见陛下说:“你亲自去。找不到也不必来见孤了。”

宫中没人拦得住路无殊,他拖着一身尚未痊愈的伤,驾马一路扬蹄至郊外。

天降大雨,山路泥泞,他一路爬上山,孤身行在兰若寺中。

他找到了梦中的屋子,里头的摆饰甚至都一模一样。

可。

屋外没有什么秋千。

这里也没有江遇宛。

不过一场大梦。

除了这双眼睛,她什么也没有留下。

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划在少年帝王的脸上。

她说要他做个好皇帝,她才能回他身边。

大约也是此刻。

天生嗜血、冷酷无情,篡位只为复仇的少年帝王,下定决心做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

时间仿若倾泻而下的大雨,毫不留情地雕琢着人世,也是同样的兰若寺,细碎的光洒落下来,少年少女相望而立。

彼时,少年淡淡讥讽:“我从不信神佛,我只信自己。”

那时的他哪里会想到,之后一统中原、荣登九五,受世人敬仰的年轻帝王,竟会夜夜跪在佛前忏悔,只愿漫天神佛,能原谅他此前杀虐——

保佑他的江遇宛,能够回到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