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七（上）
一四七
天气愈来愈寒冷，大家都恨不得躲在暖洋洋的被窝里，只有尹依依坚持每天都要出来走走，静待初雪降临。
尹依依记得自己初次看见下雪是在京城皇宫里，以前她的家乡里从来都没有雪。
不知为何，尹依依极为喜欢下雪，以前在家乡里她颇为讨厌冬天，因为不能外出玩耍，而且要穿上厚厚的衣服，活像一个粽子，但来到这里之后，她却很喜欢在冬日赏雪品梅，别有一番
风味。
当然，所谓的赏雪品梅是极为奢侈的事，一般平民百姓岂能像尹依依般过得如斯悠闲，有人在旁边侍候着火炉和大氅呢？
这天，尹依依终于等到初雪，她的心情不禁大好，在凤仪宫里的后院坐了良久良久都没有回宫，旁边的高嬷嬷心里叫苦连天，却也知道自家皇后最爱赏雪，当下唯有站着一旁默默侍候。
没想到坐着坐着，一个人却沿着小路来到亭子里，在一路上留下整齐的足迹。
「老奴参见太上皇。」高嬷嬷的声音把尹依依从赏雪中惊醒，她回过头来，果然看见牧彻明正笑吟吟地站在亭子外看着自己。
「高嬷嬷你去沏壶新茶来，寡人想要喝妳亲手泡的茶。」牧彻明笑道：「以前妳还在太后身边的时候，寡人最喜欢就是妳泡的茶。」
高嬷嬷明白牧彻明是要使开自己，事实上自己也恨不得快点躲进温暖的房间里，而不是陪着这冷冰冰的皇后娘娘去看同样冷冰冰的雪。
这皇后娘娘跟冬天，当真是名乎其实的天生一对。
坐下来之后，牧彻明便道：「寡人还记得依依妳最喜欢赏雪。」
听到「依依」两字，尹依依心里莫名其妙地一暖，毕竟现在还真的没人唤她为依依了，自己都快忘记自己的本名，以为自己生来就是叫作皇后娘娘。
「嗯。」
牧彻明道：「京城的冬天，现在习惯了吗？」
「习惯了。」尹依依点头道，已经差不多四年了，她已经习惯这里的一切。
牧彻明略一沉吟，便道：「其实我这次回来的原因，其中一个原因是为了妳。」
尹依依颦眉不语，她自问最近没捅出什么大麻烦啊。
牧彻明看得出尹依依的想法，忍俊不禁地笑道：「寡人没有说妳惹麻烦啊。」
尹依依擡头不语，明显在等待牧彻明的下文。
「寡人之前有去过妳的家，见过老丈人了。」牧彻明皱眉想了想，续道：「他……好像还挺想念妳的。」
除了尹依依产子时，她的父亲尹长兴曾经入宫看过她，而且累得她几乎流产之外，他们两父女一定没有见过面。
要知道当时尹长兴入宫，都是牧雨澄陪伴在他的身边，尹依依忙着调养身子，几乎出不了房间，更别说跟父亲见面了。
由于家乡距离太远，加上牧氏父子一直没有提起省亲之事，所以尹依依竟是一直没有回过故乡。
现在想来，竟然已经差不多四年了。
「爹……还好吗？」尹依依脱口而出地问道，虽然自家老爹性情是极为奇怪，而且喜爱闯祸，以前自己还挺嫌弃他的，但现在入宫多年，心思沉淀下来，少了以往的浮燥高傲，反而学会了
体谅尹长兴。
其实以前爹都是一心想带给自己最优越的生活，只是常常弄巧反拙而已，自己以前对他那么严厉，实在不孝。
当然，尹依依是不会把这些忏悔之言说出口的。
「他的生活比以前改善了许多，寡人在位时一直都有给他送吃的穿的，总算不愁这些基本问题，村里其他人见他是当今皇后的父亲，自也是不敢造次。」牧彻明微微笑道，这是他唯一欣
慰的地方，毕竟尹长兴是他的知交好友啊。
「嗯……」尹依依默然不语，思绪却早已经飘回家乡。
可惜，注定有家归不得。
牧彻明又道：「当初寡人也有想过把老丈人迎进京城里居住，老丈人却说不喜欢京城里过于热闹，宁愿在村子里过日子，所以才一直没有实行，依依妳不会怪责寡人吧？」
「不会。」尹依依摇头，说到底，尹家的人都没有这富贵命，就算嫁进皇宫，对于这个叫天下人为之心折的地方还是毫无好感。
牧彻明沉默了半晌，方才笑道：「寡人在村子里停留了颇长的日子，跟老丈人天天于荒山野岭里跑来跑去，不亦乐乎。」
尹依依觉得有点好笑，这大约就是为什么庄皇后会说牧彻明变回小伙子吧？只有小伙子才会跟自己那疯疯癫癫的老爹疯在一块的。
眼见尹依依有点诡异的眼神，牧彻明都能猜出她的想法，毕竟身边全部人的想法好像都跟她一样。
还是那句老话：「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人生在世，能随心所向活着就好了，实在没这多馀时间去顾及他人的想法。
「太上皇要说什么？」尹依依觉得牧彻明是有重要话对自己说的，只要一直在绕圈而已。
尹依依素来不喜欢过于迂回，她比较喜欢直截了当。
牧彻明笑了笑道：「依依妳倒是比以前精明，听得出寡人在绕圈子。」
尹依依手托香腮，不语，却是在等待牧彻明说话。
「寡人想说的是，老丈人看来真的很想念妳，他总是跟寡人念起妳以前的好，说妳是个倔强的孩子，外面看起来比谁都要冰冷无情，其实却只是个警戒心很重的小孩子，只希望皇上会对
妳好，要不然依妳的性格，被皇上冷待只会让妳愈来愈抗拒他人……」
牧彻明回想起尹长兴的话，语气不由自主放缓，续道：「他还说，妳这孩子最是死心眼，一旦喜欢上一个大约都不会轻易死心，非要遍体鳞伤才愿意放手，他知道皇帝后宫佳丽三千，怕
皇上跟妳浓情蜜意过后便会把妳视若旁人，专宠新欢，妳会难过。」
尹依依听得眼眶发酸，泪珠不断在眼眶里打滚，唯有倔强地别过脸来，不让牧彻明看见她的泪水。
原来过了那么久，爹心里还有自己这样一个不孝女儿。
当年一时被金钱冲昏头脑，自以为嫁入皇宫里便能不用被人瞧不起的生活，于是贪慕虚荣的自己就这样踏上那八人大轿，风风光光地嫁入皇宫，嫁入当朝最有权势的太子殿下，却不知道
这才是自己人生的真正开始，跟牧雨澄的貌合神离使她禁受不住诱惑出轨，造成与水碧音的雾水姻缘，然后再跟牧霜灵在一起，最后却落得被抛弃的下场……
多年来一事无成，只凭着老天爷赐予的好运气来获得今时今日的地位，现在回想起来，原来皆是步步惊心，如非有上天眷顾，恐怕早就死在皇宫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尸骨无存。
如此无用的女儿，如此不孝的女儿，爹还愿意把我当成女儿吗？
很想……很想回家……
只要能回到家里，回到以前的生活，尹依依愿意拿她现在拥有的一切来交换。
眼见尹依依哭得不能自拔，瘦削的肩膀上下耸动着，牧彻明也是暗暗心疼，多年来他拿尹依依当作的女儿，以为把她迎入宫中，嫁给太子便是给予她的最佳礼物，没想到最终都是连累了
她的一生。
以前的自己自以为能这样袖手旁观，任由自己的恩人就这样终生浮沉在皇宫里，沦为权力斗争的工具，可是这次在与尹长兴相处的一个月之中，牧彻明却深深明白到自己当年的决定有多
自私。
自己硬生生使骨肉交离，使尹依依这个本就不属于复杂皇宫的人扯进来，然后把她的父亲留在乡村里。
尹长兴坚决不来京城的原因很简单，他怕手无寸铁，毫无权势的自己会成为尹依依的负累，会成为权力斗争被威胁的人，逼使尹依依服从他人的命令。
听着尹长兴把一切娓娓道来，牧彻明方才清楚一切的真相。
原来自己枉作好人了。
虽然尹长兴不曾直言，但牧彻明却感受到他对尹依依浓浓的思念，因为牧彻明都曾经有过这样的感受，别人总说帝王之家最无情，却不知道虎毒不食子，牧彻明还是有些人情善良的，偶
尔出门在外，夜里想起的都是当年儿女环膝的画面。
连权倾天下的自己都会有这样一面，更别说平凡的尹长兴。
而且尹氏父女相依为命多年，这份感情自是来得比自己跟一众儿女之间更加深厚。
没有人强逼牧彻明去亡羊补牢，但良心却天天都在鞭策他，逼使他为当年的错误决定作出补救。
所以牧彻明才会回来，他回来的重要原因，就是放尹依依自由。
对，把尹依依放出这金丝雀笼里，让她这平凡的麻雀能遨游于天地之间。
那么多年，对她的折磨也已经足够了，本来如此清冷高傲的女孩子，被这几年的生活折磨得不似人形，以往自己最为欣赏的有棱有角被软化成毫无特点。
只希望现在放尹依依离开不会太迟。
只希望尹依依还有当年的勇气。
「太上皇……为何突然提起此事？」良久良久，尹依依方才止住哭声，低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