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七(下)
尹依依本不想哭的,无奈牧彻明的话却击中她心里最柔软的一部份,她本以为自己的心已经穿上盔甲,没想到还是有被攻陷之处。
以前的尹依依从来不懂珍惜这血浓于水的亲情,可是现在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就开始明白尹长兴对自己的一番苦心,也明白自己当年是如此无情。
「寡人很认真地问妳一件事。」牧彻明正色道,如果尹依依拒绝离开,那就算是他的错误再也不能弥补,他将会为此事遗憾一辈子的。
「太上皇请说。」尹依依的心跳有点加速,她有预感牧彻明将会问出一些很重要的问题。
「妳愿意永远地离开皇宫吗?」牧彻明一字字地道。
「永远地……离开皇宫……」尹依依愕住了,她本不是情绪容易波动的人,但今天发生的事实在一件比一件匪夷所思,她几乎以为自己在作梦了。
永远地离开皇宫,这曾经是自己天天念着的话,也是梦里的内容,直到后来,自己渐渐明白到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于是学会了以积极的态度面对皇宫生活……
而在四年后的今天,竟然有人跟她说,她可以永远地离开皇宫?
这就如同早已经在沙漠中放弃挣扎的旅人,突然看见一壶水在自己眼前。
不敢置信,不敢触碰,生怕这些全都是幻觉。
「正是,妳愿意吗?」牧彻明问道。
尹依依以为自己会不顾一切地答应,却发现这四年的生活已经改变了自己。
她已经习惯了这沉闷平淡的生活,习惯了在凤仪宫里看着花开花落,云聚云散,习惯了嘲笑妃嫔的庸碌无能,习惯了思念着那些已经不会回来的人……
习惯了当这皇后娘娘。
而且她的两个儿子已经会念李白的诗了,前几天还在跟她说以后要做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
不知不觉之间,原来她已经在京城里落地生根。
尹依依已经渐渐失去当年奋力往外冲去的勇气。
她惘然地看着牧彻明,久久也说不出答案。
离开吗?
可是自己已经放不下这里的一切。
不离开吗?
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错失了这次机会,就注定在这里终老。
她多想回乡看见那漫山遍野的桃花,追逐着山间的兔子,躺在清澈的泉水里凝视着日出日落……
这些曾经都是她梦里回想过千千万万遍的画面,可是当这些画面放在自己眼前时,她却发现自己已经无力抓紧。
原来人真的会改变的。
尹依依发现自己已经改变成自己最不想要的样子。
安于现状,却没有勇气改变。
牧彻明看得出尹依依的犹豫,也明白她在皇宫里的牵挂,当下只是道:「妳好好考虑一下,五天后寡人便会起程前往东瀛,假若在这五天内妳想要离开的话,妳跟寡人说,寡人会跟皇上
说清楚的。」
眼见牧彻明准备站起来,尹依依不禁跟着他站起来,问道:「皇上……愿意吗?」
牧雨澄和尹依依是互惠互利的关系,他大约不会轻易放自己走吧。
尹依依不希望牧彻明先给自己一个希望,然后却让它在现实中粉碎。
牧彻明沉默了一阵子,道:「寡人跟皇上提过此事,他说他可以让皇后薨去。」
然后牧雨澄便能以爱妻情深为理由不再立后,那整班大臣就不用削尖了脑袋只为让女儿嫁入宫中当皇后。
一了百了。
牧雨澄其实一直可以想法子暗中杀掉自己的,毕竟当年袒护着自己的牧霜灵和闻萧盼蝶已远离京城,而水碧音也是于佛堂中不问世事。
但他一直没有这样做,这是因为他不想让两位年幼活泼的小皇子失去母后,更不想让其他城府深沉的女人当小皇子的母亲。
「妾身……会好好考虑的。」尹依依点头道。
五天,只有五天的时间剩下来。
这天,又是在素菜和念佛中度过。
水碧音静静地站在佛堂门前,凝视着在枯枝上凝结的雪花。
又一年即将过去。
水碧音发觉自己已经不想出去了,不止是因为司怜梦的事,更多的是因为自己惯性地留在小小的佛堂里,竟然开始畏惧外面的陌生环境。
曾经,皇宫是自己最如鱼得水的地方,可是现在却竟然成为自己恐惧的地方。
原来人是真的会有依赖性,一旦孤独得太久了,便很难再溶入原来的世界里。
「碧音。」太皇太后和蔼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来,水碧音转身,盈盈下拜道:「妾身参见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瞧了水碧音一眼,然后上前跟她并肩立在门前,道:「别再躲下去了。」
「太皇太后的意思是……」水碧音不解。
就算太皇太后当初以为水碧音是患上失心疯,这些日子的相处也让她明白水碧音的思想极为清晰,绝对不是患上失心疯,她只是逃避一些事情而已。
太皇太后明白这皇宫里秘密太多,尤其是水碧音这种城府深沉的人,身上想必系有无数秘密,只是不知为何受了重大打击而决定进来佛堂忏悔。
「当年犯下再严重的错误,菩萨也应该原谅妳了。」太皇太后淡淡地道。水碧音一怔,然后便惨然一笑道:「原来太皇太后什么都明白了。」
「哀家不明白妳当年发生什么事,只知道让妳放弃宫里生活,进来陪伴哀家吃斋念佛的,想必是因为妳做错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都过去这么久,难道还不能重新开始吗?」
水碧音细细咀嚼着太皇太后的话,垂首不语。
「原谅自己吧,世上没什么过错值得妳惩罚自己一辈子的。」太皇太后拍了拍水碧音的肩膀,水碧音低头看着太皇太后,突然想起,这苍老的手也曾经在后宫里翻云覆雨。
正如自己也曾经在后宫里叱咤风云,却因为当年的过错而封闭自己至今。
「妾身……难以在皇宫里重新开始。」水碧音苦笑道,自己对不起的全都是皇宫中人,就算有些人已经不在京城里,但她知道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她们在皇宫里留下的踪迹。
太皇太后轻轻一笑,道:「那就找个地方重新开始吧。」
「找个地方……重新开始?」水碧音不解,应该说她刻意装作不明白,因为她不知道太皇太后所说的是否自己的意思。
太皇太后悠悠地道:「妳还年轻啊,别再把自己困在这小地方了。」
说罢,太皇太后便回头往佛堂里走去,水碧音怔忡过后,忍不住回头问道:「太皇太后……妳呢?」
「哀家怎么了?」
「太皇太后又有什么事情难以原谅自己呢?」水碧音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说出如此无礼的话,这实在不像她以前稳重的性格,大约是因为跟太皇太后相处得太久,前辈和后辈之间的界线
已经渐渐模糊。
太皇太后背对着水碧音,一身佛袍显得格外清淡,她笑道:「早就忘记了……妳别学哀家一样,最后都忘了自己为何留在这里,那就真的只能在这里逗留直至永远了。」
然后,太皇太后便继续往里面走去,只留下水碧音一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原谅自己。
已经这么久了,还有什么不能原谅自己呢?
这是水碧音自司怜梦离开以来,首次重新踏入御书房的院子里。
院子里景色依旧,水碧音站在自己当初想要留着司怜梦的位置,却发现当时司怜梦站着的位置空无一人。
不禁苦笑,难道自己还真的以为司怜梦会停留在原地等待自己吗?
宫女太监看见水碧音,明显认不出她,有些新来的甚至在窃窃私语,这个陌生女子为何无人阻拦呢?
水碧音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着,最终站在月形门前,向守候在门前的太监道:「请你向皇上通传,说本宫有事情求见。」
那太监看了看水碧音,再擦了擦眼睛,直至肯定眼前人是在佛堂里修行已久的皇太妃,方才转身匆匆走向御书房。
水碧音望着这陌生而熟悉的一切,自己曾经在这地方里笑傲江湖,叱咤风云,但现在却只是一副素面朝天,铅华尽洗的样子站在这里。
心境也改变了许多。
「皇上请娘娘进去。」过了不足一炷香的功夫,那太监便急步出来道。
「嗯。」
水碧音进到御书房里,只见牧雨澄一袭龙袍,依然坐在书桌之后,正眼神淡然地瞧着自己。
不过是一两年的光景,牧雨澄却像是改变得比自己更多,当年那股少年温文的气息早就被藏在厚重的龙袍下,现在的他沉稳成熟,眼神隐含锋芒,像是一把快将出鞘的剑--
只待一出鞘,便是手起刀落的狠辣。
「妾身参见皇上。」水碧音裣衽一礼,她知道牧雨澄都在打量着自己。
当年他们曾经彼此猜忌,现在却已经能归于平淡。
「朕也好久没有见过太妃了,太妃近况如何?」牧雨澄漫不经心地道,他的语气少了以往刻意的温柔,多了几分与生俱来的君王霸气。
水碧音垂首回答道:「妾身虽然日夜在佛堂里钻研佛经,但由于资质愚鲁,所以依然参不透那佛家玄理。」
「无妨,反正来日方长。」牧雨澄又问道:「太妃因何事求见于朕?」
在那一刹那间,水碧音想要逃避,想要回到自己最习惯的佛堂里,但当她想起太皇太后语重心长的劝戒之后,还是道:「妾身有一事需皇上恩准。」
「但说无妨。」牧雨澄静静地道,纵使他没有作出任何姿态,但水碧音却莫名其妙地感受到一股压力彷佛压在自己的背弯上,使自己不敢擡头。
到底是自己少了当年颐指气使的气势,还是牧雨澄已经培养出为帝的精明霸气?
也许两者皆有之。
水碧音躬身道:「臣妾想要出宫修行。」
「出宫修行?」牧雨澄长眉一轩。
水碧音平静地道:「当年释迦牟尼佛一苇渡江,远道从天竺来到中原宏扬佛法,妾身不奢望自己能像释迦牟尼佛般看透世情,却也希望能在外面多多见识世情,好让自己的目光不要这般
短浅。」
这段话说得情理兼备,让人无法反驳,总算有点水碧音以前的风格。
「嗯……太妃言之有理。」牧雨澄淡淡地道:「太妃想前往什么地方修行,好让朕能安排一下。」
水碧音知道牧雨澄是批准了,心中不禁暗喜,但表面上还是恭恭敬敬地道:「妾身还没有想好,但很希望能够游遍大江南北,于不同的佛寺中留下足迹,跟随不同的高僧学习佛法。」
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知道自己是真心真意地想要重新开始。
首先,就是要离开京城这片伤心地。
牧雨澄望向水碧音,现在的水碧音洗尽铅华,当年那股长袖善舞的气势早已经沉淀下来,对自己也不会再造成任何威胁。
毕竟现在的自己,能力已足够对付任何一个对自己不利的人。
「好,朕择日便会让太妃出宫。」牧雨澄垂眸,语气平静却是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