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六(下)
几天之后,司先召跟牧霜灵约好在缘牵书院碰面,由牧霜灵介绍缘牵书院的运作和管理,好让司先召能尽早上手。
司先召为人不茍言笑,所以牧霜灵虽然曾跟司怜梦有过命的交情,但对于这严肃的伯伯依然是避之则吉,小时候自己跟司怜梦到处捣乱,好几次都是要司先召亲自出来惩罚司怜梦才能罢
休。
当然,自己回家之后也挨过不少四王爷的板子。
「司大人。」牧霜灵在司先召面前还是不敢造次,恭恭敬敬地盈盈下拜。
「郡主不必多礼。」司先召虚扶牧霜灵。
二人并肩立在缘牵书院的大门前,门口上方放置着两块牌匾,上面一块是牧雨澄亲笔御赐的「天下第一女子书院」,被擦拭得闪闪发光,
面牌匾被写成的时候,司怜梦还只是个薄有名气的京城才女,现在这块牌匾却成为大家趋之若鹜的墨宝,据说司怜梦的墨宝都被放置在书斋里售卖,价钱愈来愈高。
「缘牵书院……老夫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司先召擡头看着那两块牌匾,挺有感叹地道,当年他好不容易才在牧雨澄的调停之下接受了司怜梦的缘牵书院,就算后来被赐圣旨要接管缘牵
书院,但对于这地方一直以来都是不冷不热的。
「现在来还来得及。」牧霜灵微微笑道,现在发现司怜梦的那一番心血还不算迟。
说着,牧霜灵便推开朱漆大门,带着司先召进去缘牵书院。
由于牧霜灵有意让司先召见识一下里面的情况,所以特意挑了下午,只见书院上下尽皆是女童清朗的读书声,或是女夫子教授课文的声音,对于读书人司先召而言就是如同天籁。
经过一年多的打理,缘牵书院早就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经过窗前只见身穿着一式校服的童女正在专心听书,女夫子则在认真教学,偶尔会有童女站起来发问,女夫子都会细心回答。
「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十几位女童整齐划一地在重复着老师的教导,司先召见惯了满室学子和男夫子的画面,对于
现在满目尽是唇红齿白的小女孩,和青春年少的女夫子,不禁有点不习惯。
牧霜灵观察着司先召的神色,确定他没有露出丝毫不满方才放下心来。
司先召想起自家女儿,当年她都是满脸认真地听从着家里请来的夫子的教导,那时候自己站立在窗前,还在思考自己请来夫子教她读书写字,是否一个正确的决定?
现在再度立在窗前,遥想起当年往事,终于替这缠绕多年的问题找到一个确定的答案。
其实答案早就浮现,只是自己一直以来拒绝承认而已。
这决定是正确的,如非当年自己请来夫子教导司怜梦,今天岂会有如此多女孩受惠,她们能够脱离目不识丁,盲婚哑嫁的命运,能够为自己打出一片天,实属幸事。
自己当时男尊女卑的执着,现在看来竟是如此可笑,亏自己当了丞相那么多年,竟然还不如太上皇和皇上看得通透。
所谓用人惟才,所谓有教无类,圣人早就说得清楚啊,自己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才参透呢?
其实自己当年请来夫子,不正是想司怜梦成才吗?现在司怜梦成为万民景仰的女状元,不正是达成自己最初的梦想吗?
司先召不禁忆起当年牧雨澄召来自己时所说的话。
「敢问司卿家,你当初是想让令嫒成为怎样的人?」
「忠孝仁义,品德健全之人。」
「依朕之见,令嫒此刻已是忠孝仁义之人。忠,她女扮男装考科举,只为为国家尽忠;孝,她虽然跟司卿家意见不合,但从来只是以事论事,对事不对人,在朕面前从未说过一句诋毁于
司卿家的话;仁,她为天下女子谋福祉,希望为贫穷女子找出一条生存之路;义,在缘牵书院上事事亲力亲为,不假手于人,当初需要筹款时也是亲口说服太上皇,得到筹款后马上归还给相
欠的店铺。」
当年自己碍于天子圣威,半推半就地接受了女子科举一事,现在却是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一切。
自家女儿早就长大了,成为一个不逊色于男子的忠孝仁义之人。
自己还要什么可求的?
「司大人的想法如何?」不知不觉之间,牧霜灵和司先召已经绕着缘牵书院走了一圈,牧霜灵本想待司先召主动发言的,但等了许久却只见他捊鬓不语,当下沉不住气地问道。
但愿司大人不是气得要追打自己吧……看司大人的面色,他也不像是不喜欢缘牵书院啊,要不然依他的脾气早就发作了。
「郡主有才,把缘牵书院打理得整齐有序。」司先召作了一揖道,牧霜灵听得出他只是不好意思当面称赞自己的女儿而已,不禁展颜笑道:「这还是怜梦的功劳,如非她当初决意筹办女
子书院,恐怕这班女孩还要承受目不识丁之苦呢。」
司先召抚鬓,笑而不语,牧霜灵知道他对于这番话还是挺受落的,所以打蛇随棍上地道:「司大人可想随迎秋到书房了解一下书院的运作呢?」
夜幕低垂,秋风吹来,寒冷刺骨。
今年的冬天似乎来得太早了。
牧霜灵一边在宫中走动着,一边无奈地埋怨着,如非自己日间总是忙着收拾一切,她才不会趁着最后一夜溜进宫里。
话说牧霜灵前几天收拾东西的时候,竟然发现被自己塞到床下的《红颜乱.上》和《红颜乱.下》,大约是因为太久没有翻阅的缘故,书本已经蒙上一层灰尘。
牧霜灵想起当年自己得到这两本书时如获至宝,临睡前总要翻阅几页,天天都要抱着它们入睡,回想起那段日子,自己都不禁哑然失笑。
那时候好像还没有跟尹依依在一起,只能在远处默默地注视着她吧。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跟尹依依之间的关系由自己付出变成尹依依付出,由自己喜欢得较多变成尹依依喜欢得较多?
这个问题,就算去问尹依依,恐怕也没有答案。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像一道堤坝,开始的时候,自己总以为能够掌控堤坝的阔度,可是到了后来,却会发现堤坝愈开愈大,自己根本无法控制,最后当洪水涌过来的时候,便是尸横遍野
的凄凉下场。
尹依依一开始的时候,应该都以为自己能够把握着自己的感情吧,没想到后来反而是被自己伤透了心。
这感情的事,当真是说不准呢。
牧霜灵思来想去,觉得自己没必要把这两本书带上路,先别说自己会否还跟女人在一起,这两本书的内容早已经被自己牢牢记在心里,就算睡着了都会记得里面的情节--要知道自己足
足有两个月是天天要把这两本书翻过一遍才能安心入睡。可是要丢掉这两本书嘛……牧霜灵却有点舍不得,虽然说自己最后的下场并不好,但这不代表自己就要把一切责任推诿在这两本书身上,毕竟自己的责任还是很大的。
毕竟这套书的作者画笔巧夺天工,画得栩栩如生……呃,不多说了。
于是牧霜灵决定偷偷把这套书放回藏玉宫里,但这几天自己都有俗务缠身,有空的时候却都忘了这件事,结果唯有趁这最后一夜把这最后一桩事料理,然后回家睡觉,准备明天上路。
宫门前的侍卫习惯了牧霜灵于夜间出入皇宫,因为以前她常要跟牧雨澄议事直至深夜,而牧雨澄却格外开恩让她在宫门关闭时入之后依然能进出皇宫。
走着走着,牧霜灵便来到藏玉宫,此情此景,如斯天气,竟然又勾起她跟尹依依那一段段过往。
当年好像是尹依依要自己带她去藏玉宫,然后两女迷晕尹依依的贴身宫女芍筠,然后偷偷溜到藏玉宫里,自己就是在此处发现了这旷世奇书。
犹记得自己发现此书后脸红耳赤,久久都不能直视尹依依的眼神,因为一看见她,自己就会不由自主把自己跟她代入到书中女子去。
在黑暗中,牧霜灵不禁笑出声来,取笑自己当时的傻里傻气。
终于来到藏玉宫前,牧霜灵摸出从宫中侍卫身上索取的钥匙,打开宫门。
毕竟迎秋郡主想去藏玉宫,也不是什么砍头的大罪,加上宫中侍卫都不想开罪堂堂郡主,所以爽快地把钥匙交给她。
藏玉宫里依然是如此冷清,书柜上铺满厚厚的尘埃,牧霜灵真不懂,明明小皇子们都已经学会读书写字了,藏玉宫应该是他们常常流连的地方才对,为什么还是这副门庭败落的模样呢?
却不知道小皇子们锺情于学武,对书本不屑一顾,令牧雨澄经常怀疑这两个小皇子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
无论如何,牧霜灵还是凭着记忆当初找到《红颜乱》的地方,由于里久久没有人打扫过,所以连自己当初抽出《红颜乱》的空缺都还在那儿,牧霜灵弯身把两本书放回去。
一切,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自己从来没有喜欢过女人。
跟尹依依和闻萧盼蝶那些事只是梦境。
庄生晓梦迷蝴蝶,说不定现在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梦。
牧霜灵自嘲着这想法,站起来擡起头来,却发现自己站的位置刚好是当年跟尹依依相对的位置。
朦胧之中看见尹依依的倩影正立在不远处,一如既往的清冷淡漠,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时光,彷佛在瞬间凝结。
牧霜灵掀唇欲语,却始终化为无声,生怕自己的声音会毁坏这一刻的美好。
「依依……」千言万语,终究还是化作一声轻叹,遁入红尘,溶入这藏玉宫里的宁静之中。
眼前幻影片片飘落,不复再现。
毕竟都是错过了。
自己亲手把她抱紧,却亲手把她狠狠推开。
欠她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翌日,牧霜灵在家人的陪同下走出四王爷府,冷眼看着几个轻便的包袱被放上马车里,而牧雨澄和闻萧子龙分别指派的随从已经垂手肃立在一旁,任凭差遣。
若水和诗雍在不远处打点一切,牧霜灵突然感到无比疲累,不禁轻轻靠在朱门旁边,擡头看着那个写着「王」字的灯笼,在秋风中摇动着。
下次回来会是什么时候?
应该这样说,自己会不会有性命回来呢?
牧霜灵真的不肯定答案,她固然是爱惜生命的,但正如闻萧烈所说,她既然生来为皇族之女,那就绝不能对民间疾苦袖手旁观,老天爷给她这样好的命不是只让她享受的,还是要她努力
付出的。
到了此刻,牧霜灵方才明白闻萧盼蝶为何如斯执着要离开京城。
与其在京城里过着漫无目的的日子,倒不如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纵使不能名留青史,至少对得起天地良心。
以前的自己,也实在太幼稚,目光过于短浅了。
话虽如此,但每当牧霜灵想起自己本意是跟闻萧盼蝶离开时,她不免有点遗憾。
最后大家都离开了,却是分道扬镖。
天下之大,岂有这么容易便能重逢呢?
只怕就算是重逢,也只能徒惹尴尬伤感。
终于,大家都一切都打点妥当了,只待牧霜灵一声令下,便能出发。
在场众人都在看着牧霜灵,听候发落。
牧霜灵却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先别动,然后一步步走下石阶,转身,背负双手,面对着巍峨宏伟的皇宫。
从此以后,就要跟这宫里的一切恩怨永别。
唇角紧抿着,四王爷夫妇在一旁看着女儿如此严肃的模样,不禁生出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觉。
那个只懂得玩闹的女儿,终于还是长大了。
以前一直恨牧霜灵不成器,现在却想她永远不要成器,永远活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却不知道,儿女心里何尝不是这样想?
小时候拚命想要长大,长大后看见父母渐老,却恨不得回到过去,还能当个承欢膝下的小孩子。
可惜,世上并无回到过去之法,我们只能跟着生命的轨迹走下去。
一切的遗憾,终究都会化作飞灰。
良久良久,牧霜灵终于还是微微一笑。
微笑之中,所有往事尽皆释然。
「起程吧。」樱唇吐出轻轻的三字,为牧霜灵在京城的年少轻狂画上了最后的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