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六(下)
过了一阵子,就听见外面又响起敲门声。
闻萧盼蝶应门,果然看见一个头戴竹笠的黑衣人跟着婢女进来,婢女大约是从黑衣人的身形和声音推断她是少女吧。
「妳可以出去了。」闻萧盼蝶终于睁开眼睛,淡淡地向婢女交代一声。
待婢女离开后,闻萧盼蝶便向黑衣人道:「娘娘有什么事指教?」
「呵呵,妳不是等着我来吗?要不然为什么要坐在房里等我?」黑衣人笑嘻嘻地拿下头上竹笠,一张俏脸白里透红,精致秀丽,不正是水碧音吗?
「我现在没了武功,不能用轻功入宫找妳,唯有这里守株待兔了。」闻萧盼蝶耸耸肩道。
水碧音忍不住问道:「妳为什么料准我会来找妳?」
「因为妳是水碧音啊。」闻萧盼蝶侧头笑道,难得这样狠狠地反将自己一军,不来自己面前好生炫耀实在不符合水碧音张扬的个性。
水碧音想了想,似懂非懂。
闻萧盼蝶笑容一敛,淡淡地道:「妳就别再碰怜梦了,她还是个小孩子,受不起妳的摧残。」
水碧音冷笑,说到底,闻萧盼蝶等待自己前来都是为了司怜梦这至交好友啊。
当日摆出这样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还不是因为自己勾引了她的好朋友!
水碧音俯身上前,对着闻萧盼蝶,吐了口气道:「妳为什么跟我说?不如跟怜梦说,要她对我死心吧。」
「妳知道为什么的。」闻萧盼蝶微微仰身,免得自己跟水碧音过于接近。
对于原因,大家都心照不宣,司怜梦是傻傻地陷入情网,怎会轻易听从闻萧盼蝶的劝告?
「我喜欢她,她喜欢我,我们两情相悦,与妳何干呢?」水碧音却大马金刀地侧坐在闻萧盼蝶盘坐的膝上,修长的美腿虚晃着,纤长的手指划了划闻萧盼蝶的脸颊,媚笑道。
「她是我的朋友,而妳是个很危险的人。」闻萧盼蝶沉声道:「妳早晚会伤害她。」
水碧音凉薄无情,机关算尽,聪慧却始终有点天真的司怜梦碰在这女人手上,注定遍体鳞伤。
「我怎么危险了?」水碧音一手揽着闻萧盼蝶的玉颈,脸凑上前,鼻尖贴着后者的鼻尖,吐气若兰。
「是因为我勾引过妳?」水碧音似地笑非笑地凝视着闻萧盼蝶的美眸。
「别闹了。」闻萧盼蝶细细的柳眉不着痕迹地轻蹙。
水碧音悠悠地道:「我没有闹啊,我总觉得妳跟怜梦的感情再好,都是两个独立的人,加上她也不是小孩子了,她想做的事,妳实在无权干涉。」
「我是怕她受到妳的伤害。」闻萧盼蝶定定地看着水碧音,眸里看不出丝毫感情,她明显是认定水碧音是为报复自己的无情才会对司怜梦下手。
为什么闻萧盼蝶总是把自己想得如斯无情呢?
其实,自己都是个有情人。
一心所求的,都是个愿意爱我丶惜我丶尊重我的人啊。
从什么时候问题,大家都认定自己是蛇蝎美人了?
牧雨澄丶牧霜灵丶闻萧盼蝶丶尹依依……她们都认为自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其实骨子里,都只是个渴望被爱的小女孩而已,只是因为太了解世态炎凉,所以才会把这天真的一面藏得好好的。
所谓妖姬,渴望的不都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吗?
水碧音甩了甩头,彷佛要把这个顾影自怜的想法驱走,然后方才贴着闻萧盼蝶的唇,一字一字地道:「妳的人,妳自己好好管着,小心别被我勾走了,我可不会还给妳的。」
说罢,水碧音咬了咬闻萧盼蝶温软的樱唇,然后便俐落地跳下床,执起被丢在一旁的竹笠,娉娉婷婷地扭腰离开。
烛火忽明忽暗,映在闻萧盼蝶僵硬的脸上。
夜,愈来愈深。
日子平淡无波地从指缝间溜走,司怜梦和水碧音的事似乎就此告一段落,牧霜灵和闻萧盼蝶都知道这事情自己不宜过问,当下也唯有闭上嘴装作不知道。
这天是缘牵书院开办的大日子,司怜梦大清早就换上一身华衣锦服,画上浓艳的妆容,在门口迎接客人,笑得嘴巴也快要裂开了。
今天是开办的大日子,却不是上课的第一天,所以今天的目的主要是给父母介绍缘牵书院的一切,加上司怜梦是提倡女子科举的第一人,因此她都会顺带提起关于女子科举的制度和模式。
司怜梦向京城的每家每户都发出请柬,以证明她此举并非只对皇室贵族而发出,而是直接针对平民百姓,因为在她那篇流传京城的万字奏折中,她就曾经提过女子科举能让贫家女子有另一出路,所以缘牵书院将会是完全免费的。
而那篇惊动京城的万字奏折,则已经被民间戏称为《谏姝娈书》,古有李斯以《谏逐客书》劝谏秦王不要随意逐客,今有司怜梦以《谏姝娈书》劝遮牧雨澄不要小瞧女子的实力,相得益彰。
至于当日牧雨澄提笔而写的金漆牌匾,已经被安放在以缘牵书院的牌匾之上,司怜梦在闲暇时不忘侧头细看那金漆招牌,笑得合不拢嘴。
「瞧妳那傻傻的模样。」站在司怜梦身后帮忙迎客的牧霜灵不禁打趣说道。
司怜梦露齿笑道:「这的确是值得骄傲啊。」
女状元丶册封为三品官员丶女子科举准奏丶筹办缘牵书院……
这都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所以司怜梦实在值得骄傲。
正在此时,巷子外传来太监尖声道:「太妃娘娘驾到!」
此言一出,拥挤的人群顿时向左右两边涌去,硬生生地让出一条路让嫣红锦顶,亮金流苏的马车通过。司怜梦的秀眉上扬,明显是兴奋至极,牧霜灵见状,不禁皱了皱眉,跟站在她身边的闻萧盼蝶相视一眼。
闻萧盼蝶的神色黯淡,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却见宫女上前轻轻掀起珠帘,一只柔若无骨的纤手伸了出来,宫女弯身握着这纤手,唯恐自己稍稍用力便会伤了这柔荑。
然后,另一宫女于另一边掀起珠帘,仪态万千丶大气美艳的皇太妃娘娘被两个宫女搀扶出来,凤眼上挑,薄唇似朱,胭脂为粉颊添上晕红,美得不可方物。
「参见太妃娘娘!」全部人同时向皇太妃水碧音下跪行礼。
「今天是大喜日子,大家就免礼吧。」水碧音笑笑说道:「由于皇上日理万机,无法抽空前来,所以特地命本宫前来恭贺司尚书。」
司怜梦芳心乱跳,她在意的压根儿就不是牧雨澄,而是眼前人唇角上勾的美好笑意。
秘密的爱恋,就像会让人上瘾的禁药一样,愈是秘密,愈是难以戒除。
「迎接太妃娘娘进去吧。」牧霜灵在司怜梦耳边轻声道。
司怜梦这才发现原来全部人都在等待她发号施令,偏生她却在看着水碧音傻笑,当下泛起如花的笑意,屁颠屁颠地跑上前迎接水碧音进去,留下牧霜灵和闻萧盼蝶在门口干站。
看来司怜梦是有阵子都不会回来的吧。
牧霜灵和闻萧盼蝶无奈地相视一眼,这种重色轻友的行为,当真是人之本性啊。
客人坐好之后,司怜梦便摆出认真的模样,一丝不苛地讲述关于女子科举制度一事,而缘牵书院将会以教授女子读书识字为主,费用全免,主要对象是没钱负担费用的贫穷人家。
水碧音手执茶碗,掀起茶盖细啜一口,颇有意味地打量着台上的司怜梦。
此时的司怜梦,脱去了平日在自己面前那副娇羞的模样,一副运筹帷幄,决战千里的自信--她平日在起龙殿里都是这副样子吧,要不然牧雨澄怎会如此信赖她?
一个人,如果连对自己都没有信心,又怎么能他人相信自己呢?
尤其是当她要取信的是阅人无数的当今圣上。
这样的她还蛮可爱吧,怪不得自己会愈来愈喜欢了。
水碧音知道在自己有意无意的放任之下,自己对司怜梦的感情已经愈来愈深,她早已经分不清这份感情有多少分是利用,多少分是真情,多少分是报复。
只知道,司怜梦在自己心里的地位愈来愈重了。
「而且这教育费用全免,所以诸位不用担心金钱方面的问题。」司怜梦拍拍胸口保证,这句话当然不是说给那些一掷千金的贵族,而是那些贫穷得家里没钱买锅的平民百姓。
「你们要记住,不止是男子拥有知识能够改变命运,现在连女子都能靠着自己的脑袋打出一片天!」司怜梦这句话如同一根强心针打进在座每个人的心里,以前不让女子学习是因为花钱和觉得女子读书无用,现在既然连女子都可以考科举,改变一家老小的命运,何乐而不为?
最重要的开场白说完之后,便是提问环节,司怜梦也逐一耐心回答,漂亮的脸上泛着自信的光芒,此刻的她比在场的每一人都要美丽。
之后便是宴会,司怜梦在一旁执着酒杯,微笑招呼宾客,有许多人尚有问题要问这个年轻有为的女状元,水碧音也不赶着上前跟司怜梦说话,只是双手抱胸,默默地站在场中一角,注视着这个光芒万丈的少女。
「妳,别伤害怜梦。」冷不防一把冷冰冰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来,水碧音嫣然回眸,向来者眨眨眼笑道:「妳不觉得要不是我,怜梦才不会有如此风光的一天吗?」
来者牧霜灵目光一黯,她自也有听说水碧音倾力相助司怜梦一事,当下狠狠地道:「黄鼠狼给鸡拜年,不怀好意!」
「哎呀,妳的小嘴怎么这般狠辣呢?」水碧音今天穿的绣鞋有坡跟,使她比牧霜灵高上半截,只见她弯身揑了揑牧霜灵苹果似的脸颊,暧昧地道:「盼蝶没有好好教导妳该如何说话吗?
「妳……」牧霜灵一怔,眼睛突地瞪大。
莫非水碧音知道自己跟闻萧盼蝶的关系?
水碧音唇角一勾,在牧霜灵耳畔轻声道:「我想知道的事情,从来没有人能够隐瞒我。」
牧霜灵感到全身都在泛起鸡皮疙瘩,她握紧拳头道:「妳不是有了依依吗?为什么还要打怜梦的主意?」
「尹依依?」水碧音一愕,原来小郡主一直是这样想自己跟尹依依……
「正如妳可以跟尹依依分开一样,然后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地跟盼蝶在一起,我也可以跟她分开后再跟怜梦在一起啊。」水碧音回过神来,特意舔了舔嘴唇,朝牧霜灵眨眨眼睛笑道:「小郡主妳还不懂吗?我跟妳都是同一种人,同样的凉薄,同样的无情,我们可以喜欢一个人,然后毫不犹豫地把她们抛弃……」
「因为,我们骨子里流的都是专属于皇室的冷酷血液啊。」水碧音嗤然一笑,然后便转身离开了。
只留下牧霜灵一人在原地呆呆出神。
原来,尹依依跟水碧音已经分开了……
为什么,水碧音要说自己跟她是同一种人呢?
想起自己当初抛弃尹依依时的无情,牧霜灵竟然不自觉打了个颤抖--
难道自己跟这女人当真是同一种人?
不会的,怎么会!
水碧音说错了,同时也说对了。
人之本性,本就贪新厌旧,本就惯性地律己以宽,律人以严,所以牧霜灵才能因为一场利用而毫不留情地抛弃尹依依,却能过一阵子便跟闻萧盼蝶在一起。
人本就凉薄丶无情丶自私。
我们最爱的从来只有自己。
所谓的天长地久,所谓的山盟海誓,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言而已。
说到底,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不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