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九(下)
一袭深蓝色官袍,上绣麒麟金丝祥纹,乌纱官帽戴得端端正正,稍微整理衣襟,司怜梦便随着一大班官员浩浩荡荡地走进起龙殿里,分开两边站好。
司怜梦是正三品吏部尚书,站在右边第五的位置,而她的父亲丞相司先召则站在左边第一的位置,闻萧子龙站在右边第二的位置,右边第三的位置空置下来是因为为了迎接闻萧盼蝶的归来。
虽然按照燕朝律例,女子不得进入起龙殿,但司怜梦既是新科状元,又获皇上赐以官职,所以这规矩便自动取消,也就是说闻萧盼蝶这一品大将军在康复之后,亦要于四更时份入宫早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待牧雨澄在龙椅坐好之后,全部官员均下跪行礼。
其实也不是第一天来到早朝,但每次听到这轰雷似的声音,司怜梦还是不免有想哭的冲动,不是因为难过,而是因为难以置信自己一介弱质女流,竟然有一天能跟同朝官员平起平坐,作为国家的栋梁。
「众卿家平身。」牧雨澄的声音不大,总是轻轻柔柔的,光从声音绝对看不出他本人果断无情的性格。
司怜梦站起来后,稍稍擡头,只见牧雨澄气定神闲地坐在龙椅上,金丝龙袍愈发愈衬出他肌肤白晢,斯文柔弱,但这样的人竟有能奈击败一众皇子,夺得皇位,而且甫一登基便以雷厉风行的手段把国内贪污问题整肃,处斩数十个五品而上的官员,然后又派出闻萧兄妹把边疆民族镇压,这等气度手段实远非他那外表能够表现的。
「今天有什么要奏的呢?」牧雨澄问道。
司怜梦不禁揑紧宽大衣袖中的那张纸--是今天了,准备这么久就是为了今天,不对吗?
「臣有事要奏。」一片静默之中,司怜梦闪身而出,长身作揖。
牧雨澄歪头看着司怜梦,微微笑着道:「准奏。」
这些日子以来,司怜梦的功劳是有目共睹的,自她接任吏部尚书以来,天天日以继夜地工作,每天最早到的她,最晚走的也是她,有时候甚至直接在吏部过夜,这种人才委实是不可多得,虽然牧雨澄心中并不喜欢水碧音,但这次他不得不承认水碧音没有看错了。
司先召面无表情地看着司怜梦,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但见司怜梦神情气爽,活力十足,散发着那股新科状元准备在官场上大展拳脚的勇气,只可说是初生之犊不畏虎呢。
司怜梦的秀发一丝不苛地盘在脑后,露出那张清新的小脸,双眼明澄有神,高挺的鼻梁,厚薄适中的樱唇,她特意没有配戴耳饰和画上较淡的妆容,免得看起来过于娇媚,不适合庙堂之上议事。
「启禀皇上,臣有意于不日举行女子科举,以让天下有才德之女子都能考取功名。」此话一出,朝堂上顿时一片哗然。
要知道虽前有闻萧盼蝶作为女将军,后有司怜梦考取女状元,但燕朝里的氛围依然是男尊女卑,女子无才便是德,现在司怜梦这女状元竟然胆敢提出女子科举一事!
但仔细想来,司怜梦是奉牧雨澄之命混入考场的,可想而知牧雨澄对于女人读书并不抱有负面的想法,甚至有可能暗里支持司怜梦,所以大家的思路又转了个弯,不敢轻言反对。
而且牧雨澄把庙中大臣肃清一半之后,大量引用新人,例如说这次科举便有不少人才被皇上亲自提拔,大家都感受到一场风暴正在庙堂中酝酿,皇上大约是想要起一场前人未有的革命,因此他们在还没有看清帝皇心意之前都不敢轻举妄动。
司先召面色铁青,这女儿当真是愈来愈放肆了!先是闹着要办什么女子书院,然后又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迷惑皇帝,使皇帝准许她女扮男装考科举,现在竟然说要举辨什么女子科举!
可是朝堂之上,一众大臣皆是平起平坐,就算本是父女关系,来到起龙殿也只是同僚关系,所以司先召自是不能出言呵责司怜梦。
「哦……女子科举嘛,司卿家何出此言?」牧雨澄掀起茶盖,啜了口茶,慢悠悠地道。
这「司卿家」三字唤出来,大家都下意识地望向司先召,连牧雨澄在说出这三字的瞬间都是想起司先召,但众臣见牧雨澄的眼神是聚焦在司怜梦身上,顿时会意,「司卿家」所指的是风头正盛的司怜梦。
司怜梦朗声道:「自古以来,我国皆是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思想,认为女子只需在家里专心相夫教子即可,可是谁说女子不能出仕为相呢?要知道治国用的是才而不是武力,就算女子天生体弱于男子,但这不等于女子的脑袋便会比男子蠢笨,既然皇上要用人惟才,为何要先看性别再论才德呢?」
她口齿伶俐,字字铿锵有力,使众人都不禁侧耳细听。
牧雨澄眨了眨眼睛,摆摆手示意司怜梦可以说下去。
「即使女子天生较为体弱,但只要朝夕旦旦的努力,同样不比男子差劣,例如说我朝将军闻萧盼蝶,虽为女儿之身,但却征战沙场,屡立战功,获封镇国大将军之名,我朝多少男儿就在她的统领下把敌方杀得片甲不留,这就足以证明女子也可以干出一番事业,而且于闻萧将军的比武招亲大典上,她把无数挑战者击败,难道这不能再次证明她的身手绝不比男子差吗?」司怜梦说得慷慨,头高高地仰起来,眼睛彷佛在发光。
牧雨澄唇边笑意渐深,众大臣知道皇上喜欢司怜梦的那席话,本来还想出声反对的人顿时噤若寒蝉。
司怜梦一介弱质女流,竟敢在全是男人的庙堂之上公然挑战权威,缺些勇气还真的做不到。
明明闻萧盼蝶是个小心谨慎的人,怎么她的朋友却好像只懂得逞匹夫之勇呢?
罢了,她这份勇气,的确是那群老油条大臣比不上的。牧雨澄虽然老练深沉,但毕竟是个年轻人,所以对于司怜梦那有棱有角的脾气颇为欣赏,他面对过太多闪闪缩缩,比油鳅还要奸滑的人,此刻面对着司怜梦倒是有耳目一新之感。
当然,尹依依是不一样的例子,司怜梦是因为说话正中自己下怀才会欣赏,可是尹依依却屡次跟自己作对……
「臣不才,却也能从一众男儿中脱颖而出,夺得状元之位,臣相信天下间还有很多比臣更有才华的女子,碍于性别之别而不能在考场上大展拳脚。」难得司怜梦会如此谦虚,但现在的重点是说服牧雨澄,所以唯有把自己放在较低的位置。
「所以司卿家便想举行女子科举,以提拔天下才女?」牧雨澄问道。
「臣正有此意。」司怜梦躬身道。
牧雨澄点点头道:「好,大家有什么意见?」
「臣有话要说!」不出意料,司先召果然开口了,事实上在场也只有他这老臣子敢开口。
「准奏。」牧雨澄一手支颐,望着司先召道。
「男主外,女主内,乃是古往今来的天道,假若女子都不相夫教子,跑出来跟男子争夺工作,那谁来教导小孩?谁来负责家里琐务?剩下来的男子又该如何自处?」司先召激昂地向司怜梦反问道。
起龙殿里的硝烟味渐浓,大家都不敢说话,毕竟是那不但是臣子之间的争斗,更是父女之间的辩论,所谓「清官难审家宅事」,更别说谁敢管丞相和状元的家事?
连牧雨澄也是闭上嘴不说话。
「这乃是弱肉强食的世道,既然没有实力便该继续努力,不该埋怨女子把所有机会夺走。」司怜梦淡淡地道:「如果本是有能力之人,为何要害怕自己素来瞧不起的女子作为敌手呢?」
司怜梦这话说得尖酸狠辣,开罪了起龙殿里所有男人--也就是所有人。
司先召气得全身发抖,这女儿当真是愈来愈叛逆!
却见司怜梦回瞪着司先召,于气势上不遑多让。
这……似乎有点难以收场啊。
牧雨澄干咳几声,道:「其他大臣还有没有意见?」
司怜梦那张嘴如此毒辣,连父亲都敢直接顶撞,加上有皇上在旁有意无意地帮助,大家哪敢再说话。
「两位司卿家的意见,朕会多加考虑。」牧雨澄微微笑着为大家打圆场,司氏父女见皇上都出来说话了,唯有愤愤不平地各自回到位置上。
之后其他大臣又奏了几件事,直至全都结束,牧雨澄方才掀开案上的一份奏折,道:「北伐一事,闻萧将军立了大功,本乃可喜可贺,但闻萧将军依然卧病在床,朕心甚担忧……」
牧雨澄略一沉吟,便续道:「虽然闻萧将军领军大获全胜,但边境那帮蛮人依然蠢蠢欲动,所以朕决定加派军队长期驻守于边境,镇压边境的混乱局面。」
他把玩着手中的朱砂笔,面无表情地道:「闻萧将军两次北伐,据闻其英勇声名足以治婴儿夜啼,而且那班蛮人对于闻萧将军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之勇极为忌惮,有她在大约也能保边境安宁,朕正在想应否在她康复之后便派她前往边境长期镇守,诸位卿家怎么看?」
牧雨澄不否认北伐两次只是借口,毕竟闻萧子龙之前也曾北伐,论起声名绝不比闻萧盼蝶差,但之前闻萧盼蝶联名上书救尹依依一事实在触动了皇上的逆麟,使牧雨澄恨不得早日把她踢得远远的,但念在她的彪炳战绩,爱才的自己也实在舍不得把她贬官,况且自己亦没有理由把她贬走,此时难得边境极为需要猛将镇守,自己正好把这女人送到远方,一则是好好利用她的威力来保卫边境安宁,二则是没有她则会眼前清静。
相比起那个曾跟自己作对的闻萧盼蝶,还是闻萧子龙比较好,毕竟自己跟他都是男子,较为投缘,而且闻萧子龙为人耿直,不同于闻萧盼蝶的温柔深沉,很容易便能捉摸掌控。
闻萧子龙连忙大惊道:「皇上请三思!」
「闻萧卿家何出此言?」
闻萧子龙想了想,便道:「舍妹刚从鬼门关里被救回来,之前更惨被未婚夫毁容,伤上加伤,实在不适宜再作远行。」
说起来,闻萧盼蝶最近还真的倒楣。
「依闻萧卿家之见,朕又该派谁去边境镇守呢?」牧雨澄淡淡地道:「边境里那帮蛮人吃硬不吃软,只有派朝中猛将前往镇守方才能使他们稍稍收敛。」
「臣愿意毛遂自荐,前往边境镇守!」说罢,闻萧子龙便撩起衣摆,抱拳跪下来道。
镇守边境绝对不是好差事,自古以来只有被皇上嫌弃的臣子才会到那边,一呆便是几十年,少年前往边境,回来时便是两鬓斑白,要知道边境里的待遇远远不及京城,夏日时烈火风沙,冬日时严寒刺骨,加上时时要警惕外敌来袭,从来没有休息的时间,而且前往陌生的环境也要花上一段时间适应,而且因为时常要扎营行军,情势严峻,加上为免麾下士兵思乡,所以统帅绝少带同家人前往,也就是说要骨肉分离数十年,
更别说闻萧盼蝶是正值花样年华的女子,牧雨澄这样对待她未免过于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