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上）
八十六
闻萧盼蝶从未听过水碧音这样说话，在她的记忆中，水碧音总是自信飞扬，眼神坚定，就算是被山贼所胁持时，也不过是紧张害怕而已，却从未展现过如斯柔弱的一面。
自己当日的所作所为，在一个从未经历过战争的女子眼中，似乎是过于偏激了。
闻萧盼蝶幽幽叹了口气，伸手撩起水碧音玉额前的刘海，却感到她的头发被汗湿得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连脸孔也是黏糊糊的。
水碧音平日是个很浅眠的人，但今天却似乎深深地被梦魇缠绕着，竟然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她此刻还在梦里看见闻萧盼蝶手起剑落，血肉横飞的情景。
闻萧盼蝶实在不忍眼睁睁看着水碧音被恶梦缠绕，当下伸手揑揑她的人中，逼使她醒来。
水碧音霍然张开眼睛，近在咫尺的是闻萧盼蝶清丽秀气的脸庞，不同于梦中的好勇凶狠，现在的她柔情似水，眸中如有星光闪烁。
「啊！」但水碧音还是下意识地把两个闻萧盼蝶合而为一，所以不禁吓得惊呼起来，抱着被子便要往后退。
「我……」闻萧盼蝶一时之间也弄不清楚是什么一回事，不过自己于深夜出现在别人床前，自是有点惊人的。
水碧音蜷缩坐在床的一角，望着闻萧盼蝶连连摇头－－这张巴掌大的小脸，使她想起当天的暴力情景。
「别……过来……杀我……」
闻萧盼蝶立即会意，大约是因为水碧音梦见自己吧，其实梦见自己也无所谓，最重要是梦见自己胡乱杀人啊！要不然怎么会如此害怕？
「娘娘，末将不打算杀妳啊……」闻萧盼蝶柔声道，连带坐在床上，面向水碧音。
「盼蝶……」水碧音这才渐渐清醒过来，她惘然望望四周－－这里是村长家的客房，至于自己不是身在梦境中，眼前的闻萧盼蝶也是平日的她。
闻萧盼蝶从床边的小桌拿起一杯冷茶，递给水碧音，轻声道：「妳先喝口茶定惊。」
水碧音接过那杯冷茶，闻萧盼蝶感受到她的指尖还在颤抖。
「很抱歉，上次动手太不知轻重，使娘娘受惊了。」闻萧盼蝶歉然说道，自己看惯血花四溅的画面，却忘了水碧音并不是这样的人。
心病还需心药医，水碧音的这个心结，只能靠自己解开了。
水碧音啜了口冷茶，抿唇问道：「妳平日……都是这样？」
「平日？」闻萧盼蝶不解。
「在战场的时候。」夜风吹起水碧音的衣服，单薄的衣衫被汗湿后黏在她身上，愈发愈突显出她玲珑的身段。
「我不犯人，人要犯我，为了生存，不得不为之。」闻萧盼蝶低头道，间接承认了自己其实是个杀人狂魔的事实，只是身为千军万马的统帅，怎么可能没做过这些事情？
水碧音凝视着闻萧盼蝶，良久良久，方才倾身上前，轻轻地抱着闻萧盼蝶。
闻萧盼蝶全身就像被雷电通过般僵硬，如果说之前还不过是靠在她肩上，现在却是真真实实地抱着她，双手环过她的身躯，抱着她纤细的腰肢。
「只有这样，我才能肯定……」水碧音闭上眼睛，轻轻地道：「妳是真正的盼蝶。」
闻萧盼蝶有点哭笑不得，无论如何她都是闻萧盼蝶啊。
其实水碧音此刻还是有点盘算的，对着闻萧盼蝶这些外柔内刚的人，最有用莫过于示弱，以娇弱之态引起闻萧盼蝶的怜惜，要知道内心坚强的人总是喜欢保护弱小，自己以前在宫里就常常对着皇上装柔弱的，所以现在装起来还是颇为熟练。
闻萧盼蝶不语，自己并不是毫无原因地变得这般残暴，正如一个年轻少女是不可能有如此深的内力。
但这是她的秘密，她不想告诉任何人。
「以后我不会再在妳面前杀人了。」闻萧盼蝶的双手依然垂在身侧，但总算没有推开水碧音。
这也许算是进步吧。
水碧音感到闻萧盼蝶还是有所隐瞒，但这也没关系，至少她不会再推开自己。
她靠在闻萧盼蝶的胸口，不同于男子的坚实沉厚，闻萧盼蝶身上带着若有若无的幽香，怀抱如温香软玉般柔腻舒适。
自己需要的，从来都不是一个雄纠纠的男人，而是个善解人意的俏佳人。
在一个天气晴朗的艳阳天，牧雨澄偕尹依依去御花园找牧彻明，二人一路上都在反复练习已经写好的对白－－为了逼真，二人特地编写了长长的一篇对白。
「现在到你说话了。」牧雨澄认真地道，手里执着一张纸，密密麻麻地写满对白，有些重要的地方甚至特地用朱砂笔圈下来。
「嗯……」尹依依手里也执着那张对白，她念出对白后，牧雨澄便摇摇头道：「感情过于虚伪。」
尹依依气结，这么厉害你来演啊！还在埋怨我演得不好！
好吧，尹依依不得不承认牧雨澄的演技很好，她相信如果要牧雨澄哭的话，太子殿下必定能哭得梨花带雨，哭得比她还要好看！
这到底哪门子的太子！
尹依依恨恨地看了牧雨澄一眼，后者倒是不知道自己何时开罪了尹依依，唯有感叹一句「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二人并肩来到御花园，果然看见牧彻明正悠悠闲闲地坐在里面赏花，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侍候在旁边的高大寿聊天。
尹依依鼓起勇气，演便演吧，自己这几天已经跟牧霜灵婉转地讨论过这件事，但只消自己稍微提起，牧霜灵便竖起满身尖刺像要杀人，尹依依也觉得说来没意思，所以牧霜灵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整个计划。
行过礼后，牧彻明便朝对面的座位摆了摆手道：「赐坐。」
牧雨澄和尹依依连忙坐下来，顺势把那份对白藏在长袖里。
「你们怎么一同来找朕？」牧彻明和颜悦色地道，其实牧雨澄和尹依依看起来很相配，一个温文尔雅，一个清高孤傲；一个细心如发，一个淡漠出尘，不正是绝配吗？
怎么最后会弄得反目成仇？
「一直以来，使父皇担心了。」尹依依几乎忘了第一句对白，幸好牧雨澄握着她的手，指尖往内，在她的掌心写了「一」字。
这小动作在牧彻明眼里看来却是二人双手紧握，格外甜蜜。
「本王一直跟依依有所误会，幸得父皇一言得醒，方才觉悟前非，与依依冰释前嫌。」牧雨澄柔柔地笑道，看起来就是个温柔俏郎君。
「哦？」牧彻明一怔，没想到牧雨澄竟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本以为自家儿子和媳妇一辈子都会不理不睬，没想到在自己退位前多竟然出现了这样一桩事。
尹依依被说得有点耳根发红，这倒不是因为她在害羞，而是因为她极少说谎，此时当着牧彻明的面前撒这弥天大谎，未免有点局促不安。
当然，尹依依低头脸红的模样被牧彻明解读为娇羞，他喜出望外地问道：「此事当真？」
「嗯……一直以来，是妾身过于偏激，常常误解太子的一番情意。」尹依依还在自顾自地低头，牧雨澄却有意无意地扯了扯她的手，她这才记起自己这时候理应望向牧雨澄，当下呆呆地擡头迎上牧雨澄温柔的眼神。
太温柔了，温柔得虚伪，还是牧霜灵好，那双眼眸彷佛诉尽千言万语，使自己不忍转开眼神。
牧雨澄还是解释着，尹依依自是没有忘记自己的岗位，不时出声附和着他的话，牧彻明极为了解尹依依，知道她不会为了什么原因而主动配合牧雨澄，所以竟然相信了牧雨澄的说辞，以为二人握手言和，冰释前嫌，却没想到这宫廷生活已经改变了依依，使她不复往日率真坚毅，终究是为了眼前利益而牺牲傲气。
正当三人聊得好不高兴时，一个小太监却过来道：「迎秋郡主求见。」
霜灵？
尹依依含在嘴里的一口茶几乎喷出来，回头去看，果然看见牧霜灵正远远地站在走廊的木阶上，冷冰冰地看着自己。
反观自己，正跟牧雨澄十指紧扣，肩贴着肩，好不亲热。
皇宫这么大，牧霜灵为什么偏偏挑这个时候经过这个地方？
其实自己早就想跟牧霜灵提起此事，是她一直不愿意听而已……
现在给她撞破了，自己到底该怎么办？
用「撞破」这个词语其实不太正确，毕竟自己也没有做些对不起牧霜灵的事，话说回来，按照律法而言，自己跟牧霜灵在一起有违伦理，所以自己有所亏欠的应该是牧雨澄而不是牧霜灵……
罢了，最重要的是此时牧霜灵看起来像要吃人！
「叫她过来吧。」牧彻明心情大好，也没有管此时牧霜灵被惩罚，反正尹依依跟牧雨澄和好，自是没必要深入司马氏的阵营刺探敌情，此事亦可就此作罢。
「可是……」尹依依脱口道，她怕依牧霜灵的性格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牧雨澄已经向尹依依打了个眼色，难得牧彻明龙心大悦，这时候就别要添乱了。
尹依依心中惊慌失措，幸好天生脸部肌肉并不太灵光，所以仍然可以勉强维持面无表情。
「参见皇上。」牧霜灵向牧彻明行了礼，再向牧雨澄和尹依依颔首道：「迎秋见过太子丶太子妃。」
「赐坐。」牧彻明偏偏要把牧霜灵的座位安排在牧雨澄的另一边，使尹依依不能用眼神解释。
「迎秋妳来得正好，太子和太子妃刚好敞开心扉在诉说对于彼此曾经的误会，妳以后也要学着太子妃，有什么误会一定要说清楚，要不然误会只会像雪球般愈滚愈大，如非太子和太子妃皆是知情达理之人，恐怕还没这么容易把一切误会弄清楚。」牧彻明自以为是在锦上添花，没想到自己却在火上加油。
牧霜灵的神情难看得像吃了十枚臭鸡蛋，尹依依连忙道：「郡主看起来有点不适，不如先回去休息。」
「无妨，迎秋还想好好倾听太子和太子妃是如何误会全消呢。」牧霜灵冷笑道。
尹依依心中暗暗跺脚，这牧雨澄往后所编写的对白愈来愈肉麻，万一给牧霜灵听到了，她会不会直接掀桌？
「妾身……妾身头有点晕！」尹依依也不顾面子，身子一软便装作要倒下去－－当然不是倒向牧雨澄的方向。
偏生这牧雨澄平日看起来文文弱弱，必要时反应却很快，一手便捞起尹依依的纤腰，把佳人圈在怀中，牧霜灵在另一边看着，眼睛睁大得像要喷火。
尹依依想马上退开，牧雨澄却愈揽愈紧，微笑道：「夫人没事吗？」
你再不放手，我就真的有事了！
尹依依欲哭无泪的表情，在牧彻明眼里看来却是向丈夫撒娇，当下笑笑道：「朕也老了，看着你们夫妻如此恩爱，总算放下心来，太子你先送太子妃回去休息吧，朕还有话要跟迎秋说。」
还有话要跟霜灵说？我有很重要的话要跟她说啊！
假若不说，尹依依怕自己这辈子都没机会说！
在牧雨澄扶着尹依依离开时，她想回头跟牧霜灵打眼色，却发现牧霜灵压根儿就没有在看自己，而是在跟牧彻明说话。
尹依依紧咬银牙，此时方才明白牧霜灵以前总是被自己无视时的感受，原来是这般难堪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