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下）
牧霜灵眼睛一酸，一直以来伪装的坚强在顷刻间崩塌。
眼泪如断线珍珠般落下，牧霜灵埋首在司怜梦肩上哽咽着。
隔着厚厚的衣服，司怜梦彷佛也感受到牧霜灵滚烫的泪水，真不知道是谁有胆子惹这小郡主，还记得她上次哭得这么厉害还是闻萧盼蝶出征的时候，这次到底是什么天大的难事？
司怜梦双手环抱着牧霜灵，轻拍着她的背部，司怜梦也知道此时自己能做的实在不多，只能给她一点抚慰。
这一哭，当真是使日月为之失色，要知道牧霜灵可是把一直以来的委屈全都发泄出来，最初尹依依的冷面相对，然后怀孕时二人若即若离的关系，再到最近尹依依主动示好带给牧霜灵无穷的幻觉，最后到今天的撕破面，现在想来，原来都是镜花水月梦一场，只是自己一直在执着而已。
这次，真的完了。
尹依依的反应很直接，她就是不喜欢自己，而且希望远离自己。
「本宫的小郡主怎么哭了？」一把懒洋洋的声音从牧霜灵身后不远处响起来，面对那把声音主人的司怜梦一怔，来不及推开牧霜灵就看见她一转身，竟然是要向水碧音扑去！
「妳这……贱人！」牧霜灵狠狠地道，她出身燕朝贵族，说话虽然不经大脑但还是有些教养，今天都是她首次说出这些粗俗的词语。
司怜梦眼明手快地把牧霜灵拉着，娇斥道：「霜灵妳乱说什么？」
牧霜灵哭得累了，竟是挣不开司怜梦的手，但她依然杏眼圆瞪，冷冷地盯着水碧音。
水碧音也是无辜，明明是想帮助妳玉成好事，怎知却成这困局！
为免牧霜灵扑过来，水碧音退后到半月门前，远远地道：「怜梦，本宫跟妳家婢女聊着聊着，竟然忘了把赏赐给她，下次妳进宫时把她带来吧，真不好意思，又要劳烦妳了。」
「无妨。」司怜梦虽然觉得水碧音有点奇怪，既有赏赐为何不让自己转交呢？想着想着却觉得水碧音大约是表达诚意，没想到皇贵妃竟是如此谦恭有礼。
「迎秋……」水碧音看着牧霜灵，她们对于刚才发生的事都是心照不宣，但碍于司怜梦都是不方便说出口，她略一沉吟，就道：「迎秋，事情还没有绝望，还有希望的……但愿妳明白本宫的意思。」
牧霜灵还要再骂，但此时稍稍冷静下来，却发现司怜梦在旁，当下啐道：「妳觉得本宫会相信妳吗？」
「无论如何，本宫都不会害妳的，妳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水碧音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也许是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使自己一时之间心神大乱，仓促之下竟做出这样的事。
「妳欠本宫的，本宫一定会要妳还的！」牧霜灵冷笑道，司怜梦听到她的语气也是一惊，她跟牧霜灵相交多年，还是首次听见她以这种令人心寒的语气说话，更别说刚才那些话根本不是一个修养极好的郡主该说出来的……
到底水碧音跟牧霜灵之间发生什么事？司怜梦又想起上次水碧音拜访司府时，牧霜灵眼神闪烁，躲避跟她有关的问题……
水碧音不再答话，转身便离开，如非刚才忘了把此事告诉司怜梦，她才不会出来找人，没想到竟然看见牧霜灵抱着司怜梦在哭，当真是流年不利。
牧霜灵知道水碧音是皇贵妃，自己也奈她不何，当下唯有狠狠地盯着她的背影，却没料到司怜梦突然重重一拉自己，逼自己回身面对司怜梦。
看着司怜梦质疑的眼神，牧霜灵就知道自己又要给盘问了。
尹依依回到奉天宫里，静静地坐在床上，目光扫过房里的物品，彷佛都留有牧霜灵的痕迹。
「娘娘，要起床梳洗呢！」牧霜灵蹦蹦跳跳地冲进房间里唤醒尹依依。
尹依依被牧霜灵搀扶到梳妆台时，看着菱花铜镜里脸目浮肿不分的自己，冷冷地别过脸道：「有什么好梳洗！还不都是这鬼样子！」
「没有啊，娘娘无论如何都很漂亮。」牧霜灵很坚定地道，为了方便服侍尹依依，她把往日那些华衣锦服都换下来，虽然衣饰还不如宫女般简朴，但都是脂粉未施的清纯，挽起的袖子露出一双白雪似的皓腕，脸上却依然笑意盈盈。
尹依依不相信牧霜灵，站起来欲回到床上继续补眠。
「太医说睡得太多对孩儿不好，应该多出去走走啊。」牧霜灵拉着尹依依坐下来，她打开右边的抽屉，然后擡头向尹依依笑道：「迎秋昨夜路过仙香阁，特地买了些胭脂水粉给娘娘使用，妳喜欢吗？」
仙香阁是京城里最着名卖胭脂水粉的地方，那里的胭脂水粉极为昂贵，基本上只有官家女子才能用得起，但见牧霜灵买了一整个抽屉的仙香阁胭脂水粉，由傅粉到眉笔到胭脂，一应俱全，极为体贴。
「用了都没人看！」尹依依心中烦躁，当下拨开牧霜灵的手。
「迎秋是人啊。」牧霜灵却没有生气，她知道尹依依现在的脾气是不可理喻，所以她要努力地忍耐。
对上牧霜灵清澈若琉璃的眼神，尹依依猛地一恍神，她嫣然一笑，取出傅粉就为尹依依上妆。
画过妆容后，尹依依面对着镜里的自己，虽然还是那副肥胖的模样，但看上去却是比之前有精神。
「娘娘可是一个很漂亮的人儿呢。」牧霜灵双手握着尹依依的双肩，把脸靠到她脸边，笑笑说道。
两张脸通时出现在镜里，尹依依凝视着镜里反映的牧霜灵，心中不知道哪根弦竟像是被她拨动。
「我不吃了！」尹依依把眼前的杯盏全都推翻到地上，珍贵的琉璃杯盏全都碎得稀巴烂。
牧霜灵听到房里的异响，连忙进来道：「怎么了？」
「我吃不下去了！」尹依依嚷着道，她这几天都直犯恶心，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偏生柳太后和庄皇后却送来诸多补品，逼着她每天都要吃个不停。
「不能不吃啊。」牧霜灵伸手就从门边拿来扫帚，最近她也没少做这些收拾残局的事情，当下已经习惯性地走上前展开扫帚，准备把残骸扫走。
眼见尹依依准备站到地上的残骸上，牧霜灵连忙大叫道：「妳先坐着，双脚别碰地面。」尹依依一时之间也没留意自己做出这么愚蠢的事，回过神来方才发现自己几乎伤害了自己，心中一窖，嘴里犹自嚷着道：「妳管我那么多干嘛？这孩子也不是妳的！」
牧霜灵的神色顿时变得惨白，过了半晌方才缓缓地道：「这孩子……的确不是迎秋的，但那可是娘娘的孩子，娘娘的孩子对迎秋而言，就是迎秋的孩子。」
当时只是觉得这句话有点突兀，但却想不通当中玄机，满心以为牧霜灵跟牧雨澄的感情好，所以把侄子都当成自己的儿子，现在真相大白，突然明白了牧霜灵每句话背后的深意……
踏雪寻梅，本是人生一大乐事。
被包裹得像粽的尹依依在牧霜灵的搀扶下缓缓在奉天宫里步行，平日奉天宫总有宫女太监在来来往往，但自尹依依发火把所有人赶出去之后，宫里就只剩下尹依依和牧霜灵，连奉天宫的真正主人牧雨澄也逼着去别处休憩。
由于尹依依在临行前，已经被牧霜灵叮嘱过千千万万遍在外面要万事小心，所以她尽量每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免得一个不小心摔倒了，不但伤了胎儿，也要给牧霜灵不断唠叨。
当然，牧霜灵亦步亦趋地跟在尹依依身后，手里挽着的竹篮盖上一块红布，免得雪花会弄湿里面的物事，其实竹篮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就是一些补品手帕之类的东西，免得尹依依突然不适或者有什么特殊情况发生。
「迎秋……」尹依依突然回头说道。
牧霜灵的手下意识地伸进竹篮里，嘴里问道：「有什么需要吗？」
尹依依又好气又好笑，在牧霜灵看来自己就是一个不懂得照顾自己的孩子吗？
「本宫想问妳，为什么庄皇后叫妳来奉天宫服侍本宫时，妳没有拒绝？」牧霜灵理应有听过关于自己自暴自弃的传闻，按理说应该不想进来的，毕竟是被宠惯的小郡主，自是不想受气。
牧霜灵一怔，反问道：「为什么要拒绝？」
「因为……因为……」尹依依拂袖回身，有点不满地往前走，原因妳明明都知道的，为何偏要来问本宫？
「迎秋一直都很喜欢娘娘，这次有大好机会能跟娘娘相处，为何要放弃？」牧霜灵看着尹依依的倩影，呆呆地笑道。
尹依依一愕，转身望着牧霜灵，只见她脸上的笑意天真单纯，不像是佯装出来。
青竹挺拔立在四周，竹林里一身白色披风的尹依依失神地看着牧霜灵，雪花中只见那少女单纯的笑靥竟如同一把利剑，直刺进她的心扉里。
这些，不正是牧霜灵一直喜欢着自己的证明吗？
点点滴滴，却又不知不觉间滴穿了尹依依冷硬的心。
这是喜欢吗？
想起她的微笑，心里会暖洋洋的；想起她呼唤自己名字的软声，心弦会莫名其妙地颤动。
今天的对话想必是水碧音精心策划的，看来她早就知道牧霜灵对自己的心意，连外人都知道她的情意，却只有自己不知道……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只有妳，一直不知道。
之前牧霜灵要天天照顾自己心上人跟别人的孩子，她心里想必很难受吧？但每天还是展露欢颜，让本就心情低落的自己会感到快乐。
回想起水碧音有意无意泄露出来的真相，当日她曾说过牧霜灵对自己情有独锺，可惜自己根本不曾想过那方面。
风雪之夜，自己派芍筠邀请牧霜灵入宫，她根本没有拒绝就随芍筠回来，接着伴自己偷偷前往藏玉宫，如非喜欢到极致，怎么会愿意陪伴着自己？
还有那些偶尔补捉到的脸红，眼神里闪耀着的小雀跃小期待，被自己冷落后那怅然若失的眼神……
自己难道一直都是瞎子吗？为什么连这些暗示都看不清楚？
可是自己根本不能装作不知道，这些年来细水长流的情意，无微不至的照顾，自己怎么舍得就这样忘掉？
对啊，根本舍不得。
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被她打动。
要不然，在水碧音要自己利用牧霜灵时，自己为何会犹豫？
要不然，警戒心极重的自己，怎会让她停留在身边这么长的时间？
要不然，自己在得悉她喜欢自己后，为什么会这般惊惶失措，而不是冲出去指责她？
尹依依又回想起牧霜灵最后在上晗里那惨白的神色，绝望的眼神。
请问，还来得及吗？
我真的可以跟妳在一起？
可是在一起后要面对的一切风雨，自己真的准备好跟她共同面对吗？
自己对牧霜灵的喜欢，到底足不足够使自己抵卸未来的磨难？
尹依依已非当初初入宫，事事懵懂的小女孩，现在她明白自己位高权重，一倒下去就是万劫不复……
她实在输不起。
为什么喜欢一个人偏偏会这般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