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下）
事实上这几天水碧音都很忙，要知道牧彻明好几天没有见这后宫第一宠妃，此刻宠妃回来了，自是恨不得日日夜夜都黏着她，所以这几夜都是夜宿雅秀宫，其他人根本没有机会跟水碧音见面。
众人对于尹依依的关注终于转移到水碧音身上，这是使尹依依最高兴的。
这天，尹依依趁风雪稍歇，特地差人把房里的贵妃榻搬出来，让她躺在地上好好享受冬日的暖阳。
没想到贵妃榻还没有坐暖，御书房的太监却来通报，说牧彻明要见她。
牧彻明对尹依依自是不错，但这样特地召见却是极少有的，莫非发生什么事？
尹依依应了声，便回房换过一身正式的宫装，因为觐见皇上自是需要穿得妥妥当当的。
换过衣服，把长发梳成高耸的云髻，确定镜中的自己不会被宫女称为「分娩后因失太子宠爱而自暴自弃」的太子妃后，便出门去御书房－－近日已有流言四起，说尹依依常常躲在奉天宫是因为太子不再疼爱她，于是便自暴自弃，每天都披发赤脚示人。
尹依依当真是冤乎枉哉，先不说牧雨澄从未疼爱过她，自己在奉天宫里本就懒得梳妆打扮，虽非颓废至披发赤脚，只能算是颇为邋遢，只是没想到这些又沦为别人茶馀饭后的谈资。
趁宫女出去张罗软轿之际，尹依依再添了层傅粉和胭脂，确保自己因疏于保养而显得蜡黄的脸色不会为人所见，唉，看来是时候问庄皇后拿些珍珠粉之类的东西保养了，要不然将来到国宴上让外地使者看见堂堂太子妃竟是一脸蜡黄，恐怕有损国容，尹依依其实对于国容不太在意，她比较在意的是又要被庄皇后唠叨了。
尹依依来到御书房前，却意外地看见牧雨澄的贴身太监都在外面，连牧彻明的贴身太监高大寿都守候在门外，明显现在是牧彻明和牧雨澄的秘密会谈，自己似乎不该出现。
正欲转身离开，高大寿已经迎上前行礼道：「皇上请太子妃进去。」
「可是父皇正跟太子在里面会谈，本宫似乎不应打扰。」
「皇上邀请了太子和太子妃，只是太子早到而已。」高大寿平和地道。
「嗯。」尹依依应过之后，便提起裙摆踏上台阶，待高大寿打开房门后便往内走去，芍筠自是识趣地站在门外。
御书房是一如既往的明窗净几，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檀香，只见牧雨澄正站在牧彻明的身后为他槌肩，牧雨澄后面是一面很大的窗户，此刻旭日已升，晨光透过洁白的窗纸洒进来，愈发愈显得牧雨澄温柔斯文，唇角微笑和蔼可亲。
「参见父皇丶参见太子殿下。」尹依依屈膝行礼。
「免礼吧，朕另一边肩膀也酸痛着，妳快过来为朕槌一下吧。」牧彻明的面色比起以往是有点苍白，因为他最近深受头痛困扰，尹依依自是有所听闻，当下走上前绕到牧彻明身后为他槌肩。
「太子总是在留力，太子妃却是全力以赴。」牧彻明笑眯眯地道，真不知道他这两句话到底是在指什么，但明显牧雨澄的微笑是僵硬了一下，手中动作却没有停顿，亦没有加快或加慢。
尹依依没有接话，她本就不擅长斗机锋。
「太子妃的身子康复得如何？」牧彻明似乎也没想到他们会接话，当下顿了顿便漫不经心地道。
「托皇上洪福，妾身的身子已康复得七七八八。」尹依依回答道。
「呵呵，太子妃的身子好了，朕却开始不舒服。」牧彻明摇摇头道，牧雨澄垂下目光，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牧彻明今年大约五十岁了，他接位时正值燕朝飘摇之际，所以登基后便是带同闻萧天守南征北伐了十几年，好不容易把蠢蠢欲动的诸候料理好，闻萧天守却在战死沙场，这件事对牧彻明的打击极大，幸好宫里的珍贵药草总算把他的身子养好，却也留下病根，此刻年纪渐大，以前留下的战场心伤也开始出来作祟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牧彻明自知这病痛是不可能给完全痊愈，当下也接受了这事实。
「宫里的太医妙手回春，定然会把父皇治好的。」尹依依突然想起牧彻明当初来到村子里的颐指气使，当时觉得这老家伙是神经病，现在想来，如非他永不放弃，自己岂能享有这太平盛世呢？
「朕自知身子病痛难以痊愈，但人愈是老就愈是留恋这世间，朕也不想这么早便撒手人寰……」
牧雨澄罕有地打断牧彻明的话，他极快地道：「父皇，这些不吉利的话还是少说了。」
「皇帝皆追求长生不老，什么洪福齐天的话朕还听得不多吗？现在想来全都是屁话，这天道轮回，各人自有天命，朕也不过一介凡夫俗子，焉能不死呢？」牧彻明倒是看得很开。
牧雨澄不语。
「身为皇帝，理应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朕却不想死在这皇位上，太子妃还记得朕在村子里的时光吗？唉，那是朕一辈子里最快乐的时光，如果能终老于这些村野地方，倒也了却朕的心愿。」牧彻明的话似乎泄露出一些秘密，尹依依吓得手中动作都停下来。
「怎么停下来？难道丈人还不欢迎朕这亲家跟他作伴吗？」牧彻明反问道。
「爹他是粗人，恐怕伺候不了父皇……」尹依依顿了顿，又问道：「难道皇上想……退位？」
牧彻明笑道：「朕跟身边人也谈起过退位一事，但却只有太子妃一人敢直接提出来，其他人都是藏着掖着，深怕把退位两字说出口就会被处斩，看来还是太子妃有胆子。」
「父皇正当盛年，不该提退位之事。」尹依依想到的却是自己的将来，牧彻明退位后便是牧雨澄登基，自己也顺利成章当国母了，但统一六宫要面对的却是后宫里无比惨烈的腥风血雨，她每天见庄皇后处理后宫的琐事就觉得头疼，更别说后宫里随时冒出像水碧音般心机深沉的人物，自己岂不是输定了？「朕跟太医谈过了，太医说如果朕还要在皇位的话，大约只能多活几年，假若此时退下来颐养天年，说不定还能多活十几年。」尹依依可以明白为何两者的分别如此大，要知道自牧彻明登基后平定了诸乱割据之乱后，燕朝就改为中央集权，也就是皇帝的权力变得极大，但随之以来的代价是皇帝必须事事亲力亲为，因此不当皇帝跟当皇帝的差别可以是如此之大。
「太医倒是敢说啊。」尹依依低声嘀咕了一句，她还没有见过哪个太医敢在皇帝面前这样说话，想必是活腻了吧。
「李太医还年轻，自是比较敢言的，跟太子妃还挺像的呢。」没想到牧彻明竟然回应，尹依依一窖，那李太医应该是李少岚，怀孕时二人没少见面，李少岚最常说的是「娘娘妳再做什么什么，孩子就不保了」，幸亏他不是乌鸦嘴。
「朕是自私，还想多活十几年，还想走遍大江南它，看看这个由朕统领的天下到底是长什么样子……」牧彻明闭上眼睛，悠悠地道。
尹依依偷偷瞧着牧雨澄，但见他一直垂下头，长长的眼睫毛覆在漆黑的眼珠上，使她根本看不清牧雨澄的眼神。
「太子怎么看？」牧彻明突地睁开眼睛问道。
「儿臣年幼，惶恐不能担当为帝重任，还需要多历练几年。」
「历练？你再历练下去，恐怕朕就要成为下一个李渊了。」牧彻明的语气轻松，内容却使人大惊，牧雨澄连忙撩起衣摆就跪下去道：「父皇恕罪！」
稍有历史常识的人都知道，当年李渊正是在玄武门之变后被本非太子的李世民逼着退位。
「恕什么罪？朕应该庆幸没有选错太子，你比起朕的其他儿子而言是更胜任了。」牧彻明淡淡地道，尹依依冷眼旁观，突然发觉最近想必发生了许多事情，但皇室女眷不问朝政，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她也不敢违抗，唯有憋着这样一个闷葫芦。
「好了，太子先回去看看刚才朕要你阅读的卷宗吧，太子妃再陪朕一会儿吧。」牧彻明站起来，转身扶起牧雨澄，尹依依垂手而立，但见牧雨澄的面容温柔沉静，看起来就是弱不禁风的公子哥儿，看不出他有多大的能奈成为李世民，但就尹依依所知道而言，牧雨澄绝非外表这般温柔谦恭。
「儿臣先行告退。」牧雨澄行了礼，当他往外面走去，而牧彻明正低头整理案上卷宗时，牧雨澄突然回眸望了尹依依，眼神依然柔柔的，就像是舍不得自家太子妃，尹依依却是看得胆颤心惊，因为她看得出牧雨澄的眼神意思－－
别在父皇面前乱说话，本王虽然无权阻止妳为太子妃，但绝对有能力把妳扳下来，再让妳生不如死。
这皇宫里的尔虞我诈，当真是讨厌至极啊。
待牧雨澄离开后，牧彻明方才擡头道：「太子妃，妳坐在对面吧。」
「是的。」尹依依绕过书桌，坐在牧彻明对面。
「在这皇宫里，朕发觉都是妳最敢言，思想也跟朕最为相近。」牧彻明笑笑说道。
「其他人不说是因为怕磨损父皇的雄心壮志，妾身会说是因为妾身……呃，没脑子。」这倒是实话。
「这皇帝不好当啊，朕最怀念的都是跟妳和丈人在一起的时光，无忧无虑，想笑就笑，想生气就生气，怪不得丈人老当益壮。」
尹依依打量着牧彻明，鬓边的白发似乎多了，脸上的皱纹也比以前多了，原来不知不觉之间皇帝已经衰老了，而且比一般人衰老得快。
唉，这皇帝龙椅啊……
眼见尹依依欲言又止，牧彻明挥挥手道：「妳说吧，朕保证不惩罚妳。」
「有些话，妾身不知道该不该说……」尹依依个性本就直接，但这皇宫生活使她变得不敢直言，生怕说错一句话就会开罪别人，尤其是现在渐渐醒悟自己的位子其实也没想像中这么安全。
「说。」
「妾身觉得，父皇已经为人民鞠躬尽瘁了大半辈子，是时候为自己好好地活一遍，而且父皇也不是弃万民而去，太子……正如父皇所言，想必会是一个好皇帝。」尹依依平静地道，虽然这样说等于变相鼓励牧彻明退位，也就是间接把自己推向后宫深渊里，但……皇上也不容易啊。
「为自己活一遍……对，这正是朕心中所想，剩下的十几年，就让朕卸下这重担，浪迹江湖，尝一下这太平盛世究竟是何等滋味。」牧彻明遥望远方，彷佛自己的离开指日可待。
尹依依离开御书房时，想起牧彻明对于自由那渴求的眼神，又想起自己。
皇帝尚可以退位让贤，自己这位子却是永远的，她不能认输，也不能倒下去，因为等待她的将会是万劫不复。
自己不但要面对后宫的腥风血雨，说不定还要面对牧雨澄的刁难，牧彻明疼爱自己是天下皆知的，所以牧雨澄一直没有动自己，但假若牧彻明退位离开京城，牧雨澄就可以尽情留难自己……当真是外忧内患，尹依依渐渐明白拉拢牧霜灵的重要性，牧雨澄的手段再厉害，也不敢在登基初期冒着违反四王爷之意的危机来动自己。
于是尹依依又想起前几天发现的秘密，唉，这皇宫里的人，真的一个比一个混乱。
走出半月门，离开太极宫，迎头就看见一个宫装女子。
「参见皇贵妃娘娘。」刚好在自己心情最恶劣的时候遇见这人，当真是时不与我。
水碧音身披暗红色斗蓬，几串流苏落在玉颊两边，愈发愈显得她美丽得不可方物。
「太子妃可赏面跟本宫煮茶赏雪？」水碧音樱唇微启，轻笑着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