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下)
尹依依觉得只要自己想通一点,整个谜团就会迎刃而解,但偏生自己绞尽脑汁却依然没有半点头绪,当下唯有放弃,她犹记得自己上次跟水碧音在家宴后起争执,就是因为牧霜灵一事,明显牧霜灵并不是水碧音的一方,所以水碧音并不是以牧霜灵为棋子来利用自己,那……
不要想了!
尹依依只觉头脑快将爆炸,她重重拍了拍额头,刚好跟敲门声混在一起。
「咯咯」敲门声在稍歇后再次响起来。
「进来。」尹依依料到是芍筠回来了,也许带同迎秋郡主,反正她现在如此害怕,带不到迎秋郡主回来大约会立即上吊,既然她有胆子回来,牧霜灵此刻想必也在门外。
转头望望菱花铜镜,自己的额头总算没有被拍得红肿,尹依依来不及松一口气,就看见芍筠跟着牧霜灵进来了。
尹依依几乎被自己的口水呛着,咳嗽了好几声方才道:「芍筠妳先关上门。」
芍筠本就准备好领功,竟然忘了关门,此刻听见尹依依提醒,连忙把门扉闭得严实。
「今天本宫跟迎秋在房里共晋晚餐,芍筠妳去厨房里张罗一下。」尹依依毫不留情地调走芍筠,芍筠心里又惊又慌,是不是太子妃又有什么不满呢?但当着牧霜灵的面上,芍筠自是不敢问出来,当下唯有乖乖出去。
「迎秋参见太子妃娘娘。」牧霜灵恭恭敬敬地行礼,尹依依见她如此见外,倒是有些不知所措,唯有指指旁边的木椅道:「先坐下吧。」
尹依依自是不知道该如何展开话题,她却没想到牧霜灵心中比她更为害怕,要知道牧霜灵早就领教过尹依依那清冷的性子,自己本来打算不再见她,好让自己能早日忘记这段爱恋,但每次当自己渐渐遗忘这段情感时,尹依依却会再次跟自己扯上关系,上次是被庄皇后急召入宫照顾尹依依,这次竟然是尹依依亲自派人来找她,难道老天爷都不想自己跟她断绝关系?
回想起芍筠来找自己时,只见这小宫女满脸苍白,雪花落在脸上都来不及擦走,她顾不得礼仪,径自紧握着自己的手喘着粗气道:「郡主,请……请跟奴婢去见太子妃!」
大约是因为心情太紧张了,芍筠的手劲变得很大,痛得牧霜灵以为自己的腕骨要被她揑碎了,只是她无暇去照顾自己的手,因为她已经失声道:「太子妃她发生什么事?」
如此焦急的语气,如此紧张的行为--莫非尹依依出了什么事?
此时尹依依刚刚诞下两位皇孙,身子正是最为虚弱,万一出了什么乱子,恐怕……恐怕……
牧霜灵不敢再想,上次冲到宫里却被尹依依冷待的事已经被她抛到九霄云外,她问也没有问到底发生什么事,慌忙地点点头道:「快带本宫去找太子妃!」
一路上芍筠方才把整件事解释清楚,牧霜灵却是大惑不解,尹依依为何突然要找自己?要是她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牧雨澄和牧彻明都可以帮助她,自己一介郡主能为她做什么?
更别说尹依依一向待自己不冷不热,此时竟然要宫女冒着雪夜找自己,背后想必是有些重要的原因。
牧霜灵心中又惊又疑,饶是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今天竟然发生了那么多怪事,当下唯有待看见尹依依时问个究竟。
「请问娘娘急召迎秋到宫中有何指教?」沉默半晌,牧霜灵最终还是问道。
其实尹依依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横目四周却看到上次还没有看完的书正无力地躺在窗沿,当下随口道:「本宫想找妳来跟本宫读书。」
「读书?」牧霜灵一怔,尹依依识字不多,所以两女以往闲着无聊时,牧霜灵都会给尹依依读书,顺度教她学字,没想到尹依依如此焦急地找自己就是为了此事。
「嗯……读书。」尹依依伸手执起那本书,交到牧霜灵手里,神情非常认真。
牧霜灵接过那本书,翻到块面,只见深蓝线面本上写着整齐的三字:全唐诗。
「娘娘倒是有兴致。」牧霜灵微微一笑,尹依依出身民间,自幼读书不多,对于诗词歌赋兴趣不大,所以牧霜灵平日多是跟她讲述灵异志怪之事,没想到她竟然自己找来全唐诗来看。
「那是皇后给本宫解闷的。」尹依依毫不在意地耸耸肩,庄皇后大约也知道这太子妃识字不多,所以特地给她诗集,希望她会努力学字,说起来倒是庄皇后的一番苦心,只是尹依依不太领情而已。
牧霜灵虽非心思细腻之人,但女人在面对感□□总是变得出乎意料的敏感,对于庄皇后送书一事,牧霜灵认为若非庄皇后真的对尹依依上心,怎知突然送书给她?看来她们的婆媳关系倒是不错呢……
尹依依哪里知道对面人正在暗暗神伤,她又道:「妳给本宫读读诗吧。」
「嗯。」牧霜灵应了一声,翻开刚才尹依依停留的一页,突又微微一笑道:「薛洪度的诗?娘娘好兴致。」
「薛洪度是谁?」尹依依一怔,那次她随手翻开诗集,发现大半的字她都看不会,当下丢在一旁,所以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翻到哪页,既然牧霜灵知道她并无文学修养一事,她倒是懒得在牧霜灵面前假装。
「薛涛,字洪度,唐朝女诗人。」牧霜灵从善如流地回答,虽非如司怜梦般聪慧,但怎么说都是迎秋郡主,胸中自是有点墨水,更别说她为女子,对于如此出色的女子自是极为留意。
「女诗人?」尹依依倒是来了兴趣,反正自己上也没什么东西要跟牧霜灵说,看她那模样似乎对薛涛颇感兴趣,不如顺着她的心意去吧。
当真是应了那句俗语「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以前牧霜灵千方百计讨好尹依依,现在竟是尹依依要取悦牧霜灵。
「会写诗的女人,厉害吧?」牧霜灵噗嗤一笑,难得看见尹依依对别的事上心。「有点意思。」在这重男轻女的年代,女子能靠文采名留千古,都可以算是万中无一。
「她的人生也不简单。」凝目细看诗集,牧霜灵又摇摇头道。
擡眸对上尹依依的明眸,牧霜灵悠悠地续道:「据《唐诗纪事》记载,薛洪度以家道中落,逼于生计入乐藉成为歌伎,与剑南西川节度使韦臯以文会友,蒙他相助方能在浊世中独立,暮年时元稹交好,可惜元稹风流多情,终非良久之伴,洪度在元稹离开后写下『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韦臯心生不悦,送她一封贬书……」
微微一顿,牧霜灵轻笑道:「洪度终明白自己再是才华绝世,也不过是一介歌伎,没有男人,在这世道也不能活得顺心,所以写下十离诗挽回韦臯的心。」
「十离诗?」尹依依见牧霜灵看着自己,知道她想要自己发问,当下启唇问道。
「这十离诗嘛……呵呵,极尽贬低自己之能事,为求挽回这韦大人的心意。」牧霜灵语气清凉,听不出是褒是贬。
「世道残酷,薛才女放下身段为求韦大人回头也是情非得已。」
牧霜灵一怔,她只道尹依依个性孤傲高洁,定是看不过眼这薛洪度的所作所为,没想到尹依依竟然……
尹依依对上牧霜灵诧异的眼神,转头不语,她大约也猜到牧霜灵的想法,换着以前的自己,也许会认为薛涛不该苦苦哀求,可是此刻在宫中生活日久,她反而渐渐明白女人活着注定没有自由,假若天可怜见,赐一身好皮囊与才貌,那就应该多加利用,以此钳制男人,但求过得好日子。
这想法--实在可悲,可是尹依依发现自己竟然渐渐同意这种看法。
皇宫啊,当真是一个染虹,进来时是白色,出来的时候也不知道该成什么肮脏颜色。
可是牧霜灵一脸惊讶,她似乎不喜欢自己的答案?尹依依略一踌躇,又道:「郡主有何高见?」
牧霜灵的神色却变得更为吃惊,这神色就像发现尹依依是男人一样。
尹依依自是一头雾水,却没想到牧霜灵此刻竟是受宠若惊,换着是以前的尹依依,从来不会反问自己任何问题,从来不会考虑他人的想法,今天她突然召自己入宫,言语之间变得这般殷勤--其实也说不上是殷勤,但比起以前的冷若冰霜,已经算是友善得多。
「我……迎秋认为薛洪度不该如此自贬身价。」
「不自贬身价,她又能怎么办?郡主提及薛洪度与元稹相离之时已是暮年,这年纪要再找爱慕自己才貌的人恐是难事,如若不能使节度使回头,恐怕晚节不保。」
「这想法也是合理,只是没想到太子妃会有这种想法。」牧霜灵小心翼翼地道。
尹依依微微一窖,看来自己在牧霜灵心中的形象倒是高大,当下道:「郡主且说这十离诗到底讲述什么,是不是真的如斯自贬身价。」
「十离诗乃是十首七言诗,诗中把自己比喻成犬丶笔丶马丶鹦鹉丶燕丶珠丶鱼丶鹰丶竹丶镜,把节度使比喻成主丶手丶厩丶笼丶巢丶掌丶池丶臂丶亭丶台,只因犬咬亲情客丶笔锋消磨尽
丶名驹惊玉郎丶鹦鹉乱开腔丶燕泥汗香枕丶明珠有微瑕丶鱼戏折芙蓉丶鹰窜入青云丶竹笋钻破墙丶镜面被尘封而被主人抛弃,如斯文采怎能叫人不怜惜,所以二人和好如初。」
尹依依沉默半晌,方才道:「一介才女为挽回男人心意自贬至此,除了是因为金钱权力外,真诚喜欢对方所以不想失去对方也是原因吧。」
「你我既非洪度,自是不了解她的心意,迎秋只是觉得如斯自贬未免有失才女风度而已。」
也许只有牧霜灵这种天生贵族方才会说出这样的话,要知道饥寒交逼之际,谁管得上才女风度呢?才女风度又能值几个钱呢?这薛洪度自幼家贫,想必明白贫困之苦,所以就算丢脸都要把韦臯拉回身边,这想法……无可厚非。
唉,自己的确改变了,而且是向一个更世俗的方向改变,这到底是好是坏?偏生自己却不能阻止,更不应阻止,因为如此的自己,才可以在宫中安稳无忧地生活下去。
牧霜灵清咳几声,转过话题道:「对了,娘娘最近对诗词产生兴趣吗?迎秋听说皇宫藏书阁里有不少珍贵的孤本,假若娘娘有空,可以前往一阅。」
「没有……不,你说藏书阁里有孤本?」尹依依本想说没兴趣的,话到嘴边却突然转了。
因为牧霜灵提到藏书阁里有更多孤本,假若有兴趣就理应前往看看。
「嗯,为数不少。」牧霜灵诚实地道,没想到尹依依竟然如此在意。
尹依依垂眸,心念转头,也许是今天尝了甜头,实在回味无穷,这自由的滋味实在--如饮鸠止渴,愈是喝,愈是上瘾。
既然能够偷走,这华丽的房间也困不住心系自由的尹依依,纵使只是去藏书阁,也总胜过在这房间里。
「郡主何曾去过藏书阁?」厚重的衣服掩饰了尹依依身子的微颤,她没有在把握牧霜灵会帮助自己,但她却不想放弃任何一个能出去的机会。
她可以想像假若牧霜灵得知自己的心意,向庄皇后通风报信,恐怕会招来庄皇后的厌恶,到时候在宫中只会举步维艰。
「有缘去过。」牧霜灵颔首,不解尹依依为何问得如斯仔细。
尹依依知道自己不能直接吐露心意,当下特意站起来背对牧霜灵,想起水碧音往日装可怜的伎俩,特地幽幽地叹了口气。
希望迎秋郡主性子单纯,会被自己打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