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下)
怎么皇贵妃今天看起来这般娇蛮呢?跟她平日的行事行风很不像呢……尹依依心中默默地想着,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她淡淡地道:「犬儿年幼,恐怕也分不清好坏,就算得不到最好的奖赏亦是无妨。」
这丫头终于开窍了吧?明白到得罪大将军对自己没什么好处,毕竟身为太子妃,拉拢一股属于自己的势力也不为过,只是看不出二人有任何交情,尹依依竟贸然向闻萧盼蝶出手……啧啧,莫非这二人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说来也对,如非二人之间有特殊联系,尹依依也不会挑上闻萧盼蝶作为带领人带自己出宫,至于闻萧盼蝶这洁身自爱的好将军愿意冒下欺君之罪带她出去,背后大约是有些原因的,没想到闻萧盼蝶心仪牧霜灵,背地里原来跟尹依依的关系这般不清不楚。
假若闻萧盼蝶知道水碧音的所思所想,她大约会呕血三丈=,这女人的思想也太无耻了吧?
「话可不是这样说,就算是还没有开窍的孩子都知道如何辨别美丑,所以当然是愈漂亮愈好。」水碧音笑盈盈地道。
尹依依不再反驳,她实在没这心思跟水碧音斗嘴,刚才帮助闻萧盼蝶也只是看不过眼水碧音的咄咄逼人,既然闻萧盼蝶没有借着自己的帮忙反驳水碧音,那就代表她根本不太在意,自己也无谓关心。
这太子妃,看起来比谁都要冷酷,心肠却比起热豆腐还要软,可惜从来没有人发现--不,其实牧霜灵和闻萧盼蝶都发现了。
水碧音的思想极为复杂,所以自是把尹依依的仗义视为心计,此举倒是应了那句俗话「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虽然水碧音没有再补充,但闻萧盼蝶用膝盖想想都知道她想要最上层那个,当下不再赘言,素手一翻,食指和拇指夹着小石头,往弹弓里一带,也许是因为久经沙场,此刻手持弹弓的闻萧盼蝶竟然颇有大将之风,只见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左眼瞄准空洞,神色极为认真,不像是在摊档上嬴取风车,更像是在城门上准备一箭击杀敌方将帅的女将军。
周遭的一切噪音,竟像再也跟闻萧盼蝶无关,光是这份专注已经使人佩服不已。
大约是因为相对太久的缘故,司怜梦没有被此刻的闻萧盼蝶吸引,她的心思全都跑到一旁的摊档,但见那摊档老板正炒着一锅新鲜的栗子,热腾腾的白烟从锅里冒起来,就算是站在半丈之外还是感受到暖气,双手冷得发僵的司怜梦不由自主往那边稍稍靠近,鼻子深深地一嗅,栗子独味的香气迎面扑来,使她的肚子很不合时宜地咕咕作响。
要知道吃栗子从来都不是优雅的事情,首先要用工具把栗子板开,然后才能放进嘴里,加上乃是民间小食,所以司先召从来都不让司怜梦吃这些小食,以免他家高贵的女儿会染上俗气,话虽如此,司怜梦还是喜欢吃栗子,只是每次都要把婢女支开才能买到一袋,而且要在给她们找到之前把一袋栗子全都吃光,总是无法享受栗子的美好,现在难得没人催促,是不是该好好满足自己呢?
心中想着,司怜梦很不优雅地咽着口水,刚好有一对母女上前买栗子,那女儿把烫热的纸包栗子抱在怀中取暖,司怜梦目送她们离开,目光中的渴求把一直以来树立的优雅形象彻底摧毁。
「想吃吗?」一声轻笑从旁边响起来,司怜梦顿时面红耳赤,欲盖弥彰地转回脸看着说话者水碧音道:「才……才没有,怜梦只是看见那对母女温馨,所以多看几眼而已。」
这种回答倒是很符合司怜梦的千金小姐形象,可惜现实跟想像总是有些距离,水碧音微笑道:「司姑娘,妳的耳根子都红了呢。」
「是冷得发红呢。」司怜梦干笑几声,突地指着闻萧盼蝶道:「夫人看看,盼蝶都已经到最后一个空洞了。」
「闻萧二小姐出手,哪里会有失准的。」千里之外也能一箭取得敌方将军的头颅,区区弹弓哪里难得到闻萧盼蝶?水碧音倒是不着紧,况且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意在耍闻萧盼蝶而已,现在目的达到,她实在不在乎结果。
与其盯着闻萧盼蝶,倒不如调戏一下这位小姑娘。
「夫人对盼蝶倒是很有信心。」司怜梦心中有些酸意,说不上为什么,她现在才知道原来水碧音和闻萧盼蝶的交情这么好,好得要她放下正经事不做,陪着闻萧盼蝶来白马寺,好得使水碧音只是跟闻萧盼蝶说话。
「呵呵。」水碧音笑而不答,她有意无意地拉起司怜梦冰冷的小手往栗子摊档走去,闻萧盼蝶自是没有留意,尹依依也只是淡淡地瞧了一眼,她大约猜到水碧音在抱什么心思,但刚才那不动声色的唇舌之争证明她再修炼一百年恐怕也及不上水碧音这千年妖女,当下唯有由得她们去。
司怜梦被动地跟着水碧音,低头凝视着二人相握的手,不知道是水碧音有意或是无意,她不是单单握着司怜梦的手腕,而是五指穿过司怜梦的纤纤玉指,把她的手紧紧扣着,司怜梦甚至可以感受到水碧音长长的指甲按在自己手背时的痛楚,也许是因为已经冷得失去大部份的知觉,或者是因为其他不为人知的原因,司怜梦并不觉得很痛楚,依她平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性子,碰撞到什么东西都要埋怨半天,今天却出乎意料地安静。
「老板,来一袋新鲜栗子。」水碧音甜美的嗓音从前方响起来,司怜梦擡头,却只看见那近在咫尺的背影,长长的黑发随意地垂落,她并没有束起宫里繁复的发髻,选择自由地让秀发散落,这模样其实是小姑娘的发型,但自己都惯于开口唤她夫人,一时之间竟是没有发现矛盾之处,现在静下来发现不妥却不知道该如何说明--唉,还是不要点明好了。
「盛惠十文钱。」老板熟练地把一堆新鲜的栗子铲起,装进早就准备好的纸袋里,隔着手套递给水碧音,笑道:「姑娘小心烫呢!」
水碧音听到这称呼竟也是回不过神来,但见那老板在看着自己,想必是在跟自己说话,正思索之际,纤手下意识地接过烫热的栗子,结果烫得她的手一抖,整袋栗子几乎就此摔到雪地上,她连忙抓着纸袋的顶端,顶端部份没有栗子,所以并不烫热,她摇头叹气道:「司姑娘妳看妾身是年老不中用了。」
司怜梦轻嗔道:「假若夫人是年老,那怜梦算是什么呢?」
「司姑娘是年轻的小妹妹。」水碧音微微一笑,她当然知道自己的年龄跟司怜梦相若,但跟从小养在深闰中的司怜梦相比,自己的思想大约要比她年老得多吧。
一边说着话,水碧音这才小心翼翼地隔着布料把栗子抱在怀中,忽擡眸向司怜梦笑道:「这样抱着温度倒是刚刚好,暖洋洋的就像抱着暖炉一样。」
水碧音今天的妆容比在宫中清淡得多,白里透红的脸蛋,眉眼笑得弯起来,配上黑发明眸,当真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明艳秀丽,司怜梦看着看着不禁发呆了。
「要不要吃一颗?」水碧音微笑,纤指从纸袋里拈起一颗栗子,放到司怜梦眼前,司怜梦的视线突然被东西挡住,自是从恍神中醒来,她连忙垂首道:「怜梦……唐突了。」
「两个女人唐突什么?」水碧音语带双关,司怜梦似乎抓到一些头绪却还是听不懂,当下双手接过水碧音手中的栗子,忽又颦眉道:「这里没有剥开栗子的工具……」
「但有剥开栗子的人。」水碧音微微一笑,转头望去,只见闻萧盼蝶已经拿着那最大的风车,正跟尹依依站在原地等待自己。
不知为何,司怜梦有一种被撞破什么的感觉,当下俏脸绯红,三步并作两步往闻萧盼蝶的方向跑去。
「嬴了?」司怜梦多此一举地问道,既然闻萧盼蝶手执风车,那就当然代表她嬴了。「嗯。」闻萧盼蝶明显心不在焉,她趁司怜梦把玩风车之际,皱眉看着正缓缓朝她走来的水碧音--
看样子司怜梦是渐渐陷进去了,闻萧盼蝶之前以为司怜梦只是一时迷失而已,但水碧音却似乎在推波助澜,使司怜梦不可自拔地喜欢上她。
水碧音向闻萧盼蝶投向一个妩媚的笑容,装作看不懂她眼底的意思。
「这风车还是给依依拿着好,毕竟可以算是妾身跟司姑娘丶闻萧二小姐给两位小公子的心意,虽然不昂贵,但都算得上精致。」水碧音瞥了瞥那风车,又向尹依依笑道。
「嗯。」尹依依没有推辞。
闻萧盼蝶总觉得气氛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当下道:「今天盼蝶跟少奶奶出门的原因就是为了白马寺祈福,据说在白马寺为自家孩子祈福格外灵验,不如过去看看吧?」
「好啊。」司怜梦没多加反对。
水碧音笑眯眯地道:「不知道想怀孕的女子去白马寺祈福会不会有用呢?」
「诚心则灵。」闻萧盼蝶有点无情地抛下这样一句,就拉着司怜梦往前走,她实在不能再让司怜梦跟水碧音独处。
司怜梦有些惘然,闻萧盼蝶平日都不是这副模样的……
水碧音却走上前把一整袋栗子交给闻萧盼蝶,笑道:「司姑娘爱吃栗子,还有劳闻萧二小姐用妳的手劲为她剥栗子,切记不要把栗子弄破。」
「有劳盼蝶了。」司怜梦微微笑道。
好不容易来到白马寺前,但见庙里人山人海,多半都是妇人,四女立在庙门前,左望望右望望,突然觉得自己下次应该带一整队御林军来这里,那就不用再挤了。
「进去吧。」尹依依倒是无惧,举步就要走进白马寺里,闻萧盼蝶自是要跟着她,又回头向水碧音和司怜梦道:「妳们进来吗?」
「夫人……」司怜梦自是视水碧音马首是瞻。
「妾身也想进去看看。」水碧音微微一笑。
四女走进白马寺里,但见跪在蒲团上的女子来来往往,恐怕会等候一阵子才能有空蒲团。
她们倒是不着急,当下随便挑了一个蒲团静心等待,顺度想想自己到底要跟菩萨说什么话。
首先跪下来的水碧音,她手执香烛,双膝「噗通」一声就跪在蒲团上,美眸轻闭,螓首低垂,口中喃喃自语,似乎在祈福。
菩萨保佑信女水碧音,能早日从司怜梦口中打探到当年的事,打探出真相后,信女必定会年年增添香油,为菩萨镀一副金身。
第二个是尹依依,她提起裙摆,缓缓地跪下来,毕竟身子还是虚弱,动作不宜过快。
擡头,只见手执莲花和净水瓶的菩萨正含笑看着自己,尹依依记得家乡的菩萨远远没有这个恢宏,家乡的庙宇很小,里面供奉着一个小小的菩萨,因为没有钱常常为祂涂上新的颜料,所以表面的颜料有些剥落,露出里面暗哑的青铜。
尹依依并不是传统的人,也许是因为家里老父从来都不相信神佛之说,但整条村子都笃信佛教,所以偶尔也会去庙宇参拜。
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些呢?想起来又有什么什么用?难道自己这一生还有机会回去吗?
虽然说太子妃有省亲一说,但家乡距离京城路途遥远,尹依依也不想劳民伤财只为护送自己回乡,毕竟回乡也是无用,反正早晚都要回宫,一路上多半也是被侍卫紧紧监视着,根本没有自由。
那不如不去。
如果这世间真的有神灵存在,依依只求吾儿安定平顺,无风无浪,依依自知最是无情帝王家,吾儿早晚都要卷入太子之争里,但只望他们不要过于恋栈权力,一生平安无事。
若有来生,尹尹请求不要再跟皇室扯上关系,此生享尽荣华富贵,世人欣羡之福气已足矣,来生只愿生在寻常百姓家,平凡一生。
尹依依再次自嘲,为什么自己料想这般遥远之事?前世今生之事本属飘渺,自己素来最是不相信怪力乱神,为何今天却跟寻常妇女般迷信呢?
到了这一刻,尹依依方才开始明白为何凡人皆笃信神佛之说,也许是因为凡人都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所以只能把希望寄托给那些飘渺虚幻的神灵,以求心灵上有所归依。
既然无法求己,那就唯有求天。
原来,不知不觉之间自己已经走到绝路,昔日的傲气彷佛早被皇宫的生活逐步蚕食,现在的自己了无生趣,所以只能把希望交给这些塑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