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长明
星河长明
北方今年的秋天比往年的每一天都要长。
距离时湛正式入职京华市疾控中心病毒研究所刚刚过去了大半个月,时少爷对于自己的新工作出乎意料的得心应手,和新同事相处也完全融洽。除了一周七天大概有三四天都要加班到凌晨之外,好像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他们从海江离开的那几天,凌在洲还偷偷拉着时湛问过,为什么不把工作定在海江,而是也要落脚在京华。
“定在京华方便,这样也好监督哥。”时湛忽然换了个声调,把音量减小,在凌在洲耳边说道,“他要是再不好好吃饭,我偷偷告诉您,到时候抓他个措手不及。”
时少爷说的比唱的好听,纯想着哄着大凌总高兴。
事情当然没有他想的这么完美,一到了京华,尤其是刚刚入职的那几天,时湛就差睡在实验室,每天到家都是凌晨两三点。
每次都是蹑手蹑脚的怕把凌准吵醒,每次又都是还没靠近卧室,就看见屋里还散发着微弱的灯光。
时湛也每次都和凌准说,不要等自己回家,不要熬夜,毕竟是小凌总,家庭经济来源的顶梁柱,困了请您先睡。
转天,时湛凌晨三点半脱下了白大褂走出单位。就看见一辆熟悉的车停在疾控中心门口。漆黑的路上一辆车没有,自己家车的前照灯倒是亮得刺眼又突兀。
时湛愣了几秒钟,小步幅跑起来靠近,车窗户关的很严,黑夜中,隐隐约约能看见驾驶座上的人头靠在车坐椅子背上,闭着眼,不知道是睡还是没睡。
原本累的颈椎都生疼的时湛忽然有些恍惚,一部分的痛感像是转移到了心口。
他甚至有点儿不知道他哥为什么这么执着了。
时湛踌躇了没多长时间,微微一咬牙拉开了车门。车内的暖灯瞬间点亮,随着晚秋冷空气的涌入和来人熟悉的气息,凌准几乎是一秒惊醒。
“睡着了?”时湛摘下自己的围巾,转身就围到了身旁人空空荡荡的脖颈处,“我不是让你先睡吗?怎么没在家睡觉,反倒闪现在我单位门口了。”
凌准像是没睡醒似的,这才目光有些空洞地从时湛身上挪开把车打着火:“睡不着。”
“为什么?”时湛有些急促和担忧,“失眠了吗?”
凌准刚刚发动车,将车平稳地开到空无人烟的大路上。手上挂着档,眼下却一句话没说。
一看他这样,时湛更着急。
不管过了多少年,他还是那副模样。
像小时候一样。
像小时候一样想要去揣测他哥一举一动,关注凌准无论是身体上还是情绪上一分一毫的变化。
“没有失眠。”凌准偏过头看了时湛一眼,看着小少爷有些焦急的神情,他还忍不住轻笑了一下,“在家躺着的时候不困。”
不过,这话也是骗时湛的。从前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时湛总是能让他失眠。看不见的时候是,他生病的时候是,就连后来和好了,他不在身边睡的时候也是。
他们好像都习惯了,关心爱的人,永远多过关心自己。
车子还在路上极速飞驰着,但凌准却开得很稳。
刚刚时湛给他戴上围巾的时候,凌准是真的恍神了。画面好像忽然就跳转到了六年前时湛来和他告别的那一天,徐阿姨为他戴上的那条围巾。
围巾还在家里落地衣柜内挂着,完好无损,像是一件极其珍贵的礼物被封存。可是这么多年,不管是京华多冷的冬天,凌准都没有再戴过一次。
十八岁的时候轴也一根筋,总觉得蕴含着征兆的东西只要藏起来不被看见,就再也不会被戳心窝子。那时凌准觉得自己没什么可委屈的,要怪就只怪自己的无能。
可真到了人最脆弱的时候,突然有个人站出来,像妈妈一样给了自己一个拥抱。告诉自己“错不在你”。
他真的有一瞬间,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说给时湛听。说自己从没有想过分手,说这一切都不是自己的本意。
可那个时候,他可以说给凌在洲,可以说给段之途,可以说给任何人,却唯独只有时湛听不见。
再到后来,那日复一日的失眠,自然也就不再需要去浪费时间寻找原因了。
在凌准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倒车入库已经失败了三次之后,时湛终于忍不住冒出一句:“哥,想什么呢?”
回过神之后的凌准轮胎打的极其漂亮,一把成功:“走吧,回家睡觉。”
“还说你不困,瞎逞能。”时湛牵了牵他的手,“明明就是想来接我。”
“谁让你从小到大都这么不让人省心,换季了,冻着怎么办?”凌准说,“先舍身取义,贡献一下自己体内的病毒吗?”
“随便你怎么说,我不管。”时湛窃喜地拉他进门换鞋,“我明天只用上半天班。”
“所以呢?”
时少爷赶忙推着他哥上楼直奔卧室:“明天晚上我做饭,您下了班就等着吃吧。”
自从两个人住在一起,凌准每天下班的时间都规律且固定。他是个及其体察民情的老板,每天都会陪员工一起待到六点之后再下班。因为有了时大少爷,非必要情况下都不会有加班这种情况出现。
至于时湛要亲自下厨这件事,凌准是极其不放心的。
毕竟时少爷从小到大十指不沾阳春水,给他一口锅能把厨房炸的焦黑。凌准不信他以这种状态在美国呆了六年的情况下能学会做饭。
因此今天下午四点钟,坐在大厂里的各位码农们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老板盯着手表到四点整,火速关掉电脑带着包,大步流星地撤离了公司。
“活久见,自从我入职,还没看见过凌总在六点之前下班。”新来的实习生问道,“程哥,你之前见过吗?”
程执对着眼前满屏的代码不屑的哼了一声:“别说六点了,在九月份之前,我连他凌晨六点之前下班什么样都没怎么见过。”
“凌总都已经是这么大的老板了,犯不着这么拼吧?”实习生震惊,“要是这样的话,那我还是永远也别升职了。”
“你懂什么,这都是爱情的力量。”程执语重心长地劝道,“但愿你能找到一个像他一样,愿意为你熬到进急诊,也愿意为你提前十二个小时下班的对象。”
程码农说完便起身端着水杯离开,独留小萌新一人坐在工位上瞪眼震惊:“凌总这样的人居然有对象?”
真是见鬼,他们这群员工眼里的披着帅气脸皮的、不茍言笑的冻木头,除了会工作,真的能学会怎么疼人吗?
“不会疼人”的凌总此时刚刚结束了自己在市区内的110迈飙车行动回到家中,刚进门就听见了厨房里不安分的动静。
他轻手轻脚地放下车钥匙,换了拖鞋,悄悄地来到正在厨房戴着围裙忙活的某人背后一通观摩检查。
凌准松了口气,至少人是完整的,也没有皮外伤。四周的墙壁也尚且干净。
在他低头看见锅之前,他承认自己还是对时湛的厨艺有些期待的。
时少爷穿着一件休闲的卫衣,卫衣袖子被他撸到手肘。正仿若肌无力似的端着锅把手,不知道进行到了哪一步。
凌准看着锅里足足有自己半个手掌大的姜片,觉得如果他再不出声,今天这顿饭不仅要玩儿完,并且极有可能再把自己送进急诊输液。
“时少爷纯手工旺旺仙贝?”
闻声,时湛被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本该在公司敲代码的凌准吓得手一抖差点把锅飞了,好在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的他哥一把稳稳接住,关掉煤气灶,放在了炉子上。
“吓死人了。”时湛本想大展身手,结果天赋经验均不足,正对着一桌子菜发愁的时候还被某人撞破,正觉得挂不住面子。
他自暴自弃的松了手,瘪着嘴脱下围裙塞到凌准怀里,用自己智商极高的脑子想了想,直接戳穿凌准:“至于吗你,特意早下班回来看我笑话,还故意吓我。”
凌准手里拿着被时湛揉成一团的围裙,看着小孩耍小性子时的一举一动,嘴角还挂着笑。
这是不知道多少年前时湛会做的事情。
而那时候,他还是时湛的“亲哥”。
“怕你把厨房炸了,到时候......”
“还要花你的钱重新装修对吧?”时湛不屑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别扭地讲道,“我也有钱,厨房还修不了了?看不起谁呢。”
凌准眸光一闪,发现时湛好像是真的有点儿生气了。
他却不紧不慢地把围裙挂好,慢步走到时湛旁边坐下。小少爷憋着劲儿不去看他,柔软的沙发忽然陷下去一些,时湛反倒往旁边挪了挪。
他挪,凌准也跟着挪。
“到时候,还要带某人去医院看病。”凌准不紧不慢地柔声把话说完,“又烫伤你不说,还要惹我心疼,是不是,时少爷?”
时湛脑电波宛如被什么击中了一瞬间,就像是一片羽毛落在了心坎儿里最柔软的地方。就连触感都有些勾人。
但小少爷固执起来没边儿,给了台阶也不肯下:“没办法啊,我就是这么蠢。这点事都做不好,一点儿都不贤惠。”
凌准被他这话逗笑,随即直接吃了时少爷一记犀利的眼刀,怒气冲冲地问他:“你笑什......”
只不过话没说完,就被凌准堵住了嘴。
凌准温热的手护在时湛的后脑勺处,又逐渐延伸至后颈。他偏过头,将吻落在时少爷还滔滔不绝的唇处。
打断时少爷话的吻柔和却短暂,凌准抱着他说:“我好累,宝宝。”
“充会儿电。”
时湛一怔。
在他经过痛苦的治疗后有些断片的记忆中,他记得凌准从来没有主动对他承认过自己累。
而今天这一出,看上去是凌准被自己拆穿,实则时湛自己才是被凌准剖析到片甲不留的那一个。
为什么突然想要做饭,本质上还是时少爷心疼他哥太累,却又不知道怎么表达。
幸运的是,时湛根本不需要表达,关于那人所有的小心思,就全部被轻而易举地一一捕捉到了。
“这么早下班,你累什么?”
“哄不好你,我也不开心。”凌准今天似乎是想把自己前半辈子没说过的话全说个遍,“不开心就会累。”
“哦,这样啊。”时少爷从没见过凌准这样,觉得十分有意思,于是顺着他继续往下说,“那你想想吧,怎么哄好我,怎么你才能开心?”
凌准忽然换了个语气说:“那之前我答应过你的事,你也答应我。”
时湛思绪一时间没转过弯儿来,还在思考凌准到底答应过自己什么。
答应过自己好好吃饭,答应过自己坚决不自毁式工作,好像也答应过自己戒烟。
下一刻,凌准将两张纸质物件递到自己眼前,时湛才恍如隔世的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这是两张飞往法国的机票。
“咱们是夏天认识的,你还记得吗?”凌准说,“但结婚,应该是赶不上夏天了。”
“不过今年的秋天,好像快要比夏天长了。”
时湛眸光微闪,轻轻地接过凌准手里的机票。宛如端详着两个精致的标本,却又细细品味着凌准的话。
“记得。”
他一直都记得,那年夏天,在一片枯燥的蝉鸣下,他和时修宴不小心把羽毛球打进凌家大院儿里的场景。
那也是他经历过的一个最长的夏天,此后的每一年,时间都像是长了腿儿似的,跑的既快又慌张。
“时少爷,你答应吗?”
“这话不是我问你的吗?”时湛笑道,“不过......我说也行。”
“哥,我答应你。”
-
飞往法国的航班隔日上午平安降落在巴黎。
一切安顿好之后,赶在日落之前,他们光明正大的手牵着手,到达了塞纳河边。
塞纳河水澄澈平静,游船安稳的靠在岸边,就像是连同时间,一同被定格在此刻。
青色的天空被染上了淡淡的橙,视觉上,连成群的云朵都变成了渐变色,在埃菲尔铁塔上空飘得悠扬。
“哥。”时湛的目光从四周挪回眼前人的脸上,“你觉不觉得,秋天其实也很美?”
凌准却反问他:“那你最喜欢哪个季节?”
时湛凝望着水光接天处逐渐褪去的橙红色,摇了摇头。
“都不能算是喜欢。”时湛说,“我最喜欢的,是六岁那年的夏天,和二十四岁这年的秋天。”
因为每段四季的轮回都那么蜿蜒、曲折又永恒,深深的镌刻在了每个人的生命里。
而我们之所以能够记得住,不过是因为时间和释怀。
明明是那么简单又虚拟的东西,却让一次又一次被打碎了的我们再次完整。
渐渐地,天青色加深,光芒也逐渐在夜空中显现。连河畔对面的埃菲尔铁塔都被点亮。
凌准轻轻用拇指肚揉了揉时湛微微噙着泪的眼角,又将手再一次绕至时湛身后,捏了捏他的后颈。
“那别浪费你二十四岁这年的秋天。”
法国的十月份比国内暖得多,塞纳河畔附近,更多是凉的清爽的微风。
一枚白金戒指忽然出现在凌准手中,简约的素圈内还镶嵌着一颗比今晚繁星更闪烁的钻石。
凌准凝视着眼前人被光照亮的眼眸:“时湛,真的没有机会后悔了。”
时湛轻笑,随即拿出自己藏在口袋里的左手,他的手上也是一枚嵌着钻的白金戒指。
两枚戒指一同在星光和埃菲尔铁塔的照耀下闪闪发亮,像是在攀比。
“就好像你有机会似的。”
两枚钻戒分别落至在他们各自的无名指处,此刻,连星光都是被点缀的装饰品。
一切有如曾经,像是彼此于天光乍泄之处擦肩而过的那刻一样。流光溢彩的屏障隔离了过往的每一段云烟。
而另一边,是遥远的十七岁那年。
从此仲夏不再仓惶,炽热的爱遥远又漫长。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