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七八章 逃离(二合一)
七星塔极为破旧,里边还有一些棺木和坐化的大缸,实际上就是一个坟墓。但法汰主持告诉周毅,只能委屈他在此。一则避免寺中其他僧人发现他的踪迹,二则也放置官兵再次前来搜捕。
周毅的煎熬是心理上的。法汰命人出去打听了一番,得知庾冰柔已经被桓玄从庾府之中带走,看管在乌衣巷楚王府之中。周毅由此明白,自已固然是暂时无恙,娘亲的生死却不知了。虽则法汰告诉周毅,楚王若是欲以庾冰柔为质,便不会对庾冰柔不利,更不会伤及性命。周毅也明白这个道理,但终究心中难以安宁。
而且,时间过去了三天,阿爷应该已经抵达京城左近了,不知道他是否会冒然进城。虽则老法师分析了之后认为那封信必然是送到了,阿爷也肯定能看到。但周毅担心的是阿爷的脾气,就算看到了那封信,恐怕阿爷也会进城来救自已和娘亲。那岂不是
除此之外,城中针对自已的搜查也一直没有停止,规模远超周毅的预料。本以为搜查两日便可停止,但事实上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七星塔甚高,站在塔的最高层,可将小长干以及建康西南外廓一带区域看个大概。周毅在塔顶上连续数日都看到大量的兵马在小长干一带进行搜捕。从之前的街巷设卡搜捕,发展到了挨家挨户的进行搜捕。力度不但没有减小,反而更甚。
法汰主持的判断是正确的。
第四天,瓦官寺中再一次遭到了搜查。上百兵马涌入寺中,对大小殿宇禅房后院逐一搜查。幸亏七星塔下方入口已经用砖头堵住,里边又是破败不堪。法汰法师又告诉那些搜查的兵马,此塔是放置寺中圆寂高僧法骨遗骸之用,非居人之所。
那些搜查的兵马爬了三层,看到了一些不好的东西,这才纷纷退出没有继续往上爬。周毅也得以再一次逃脱抓捕。
但这也敲响了警钟。城中对于周毅的搜捕恐怕不会停止,瓦官寺作为重点区域,针对瓦官寺的搜查恐怕不会停止。躲得了这一次还有下一次,这瓦官寺中已经不再安全。
这日晚间,法汰将周毅叫到自已禅房之中,对周毅说道:“周小施主,这几日情形有些不妙。城中大规模调动兵马,似有什么重大的行动。城中人心惶惶,兵马搜捕也极为频繁。今日小长干第三次遭遇挨家挨户的搜查,还抓走了几个少年。老衲认为,他们还在搜捕你的踪迹。老衲认为,瓦官寺已经不安全了,你不能留在瓦官寺中了。”
周毅听了,轻声道:“我明白了。多谢法师收留庇护数日,我已然感激不尽了。若再连累寺中僧众,我心中也着实过意不去。法师之恩,周毅没齿难忘。周毅拜别法师。”
周毅跪地向法汰磕头道别。
法汰呵呵笑道:“阿弥陀佛,你想到哪里去了,老衲可不是要赶你走。现在赶你走,你出了我瓦官寺便要被抓住,那还救你作甚?”
周毅愕然:“法师何意?”
法汰道:“老衲要将你送出城去。明日上午,我瓦官寺要在西城举办布施大会。届时你随我们前往。期间要在城外讲经,你可乘机离去。”
周毅大喜道:“那可太好了。吓了我一跳。”
法汰呵呵而笑,似乎颇为得意。这老法师性子里有些诙谐的东西,当日周毅藏在供桌佛龛之下的时候,也被他故意叫人搜查吓了一大跳。虽然年纪老,但似乎童心未泯。
“不过,你这个样子混在我们之中太显眼,必须装扮装扮。”法汰主持道。
周毅道:“如何装扮?”
法汰一笑,拍了拍手。禅房外进来两名中年僧人,一人端盆,一人捧着一件衣物,衣物上放着一柄锋利的匕首。
周毅吓了一跳,这架势倒像是宰割猪羊的情形。
“这是……要做什么?”
“小施主莫怕,需要剃了头发,穿着僧袍。那样的话,混在人群之中便不显眼了。”法汰微笑道。
周毅犹豫了,十几岁的少年,最是在意容貌的时候。但这犹豫只是一瞬之间,为了能逃出去,只能如此了。
法汰亲自动手,将周毅一头长发全部剃了个干净,用刀子刮的头皮锃亮。周毅觉得头上凉飕飕的,低头看水盆之中自已的倒影,差点哭出来。光溜溜的一个大头,实在是太难看了。
“来穿上衣服。看看像不像本寺小沙弥。”法汰笑道。
周毅穿上了僧衣,顿时活脱脱一个小沙弥的模样。法汰上下打量了几眼,似乎并不满意。
“这样子还是不太像。是了,头皮太新,脸也太白净。”
法汰转身在供桌香炉之中抓了一把香灰,在周毅的头脸上一阵涂抹,之后端详片刻点头道:“这回很像了。”
周毅哭笑不得,他已经不敢在水盆里看自已的样子了。
“是了,还需要起个法号,要知道即便是僧侣,出城也是要盘查的。就叫做慧明吧。你便是本寺主持身边背经书的小沙弥慧明。记住了,可莫要忘了。盘查的人问起来,若是说漏嘴了,那可惹大麻烦了。”法汰道。
周毅点头,躬身道谢。
法汰笑道:“去吧。明日一早,跟我们去西城。出城之后,能不能走脱,便看你的造化了。老衲能帮你的也只能到此了。”
次日清晨时分,瓦官寺前殿钟罄轰鸣。数十名僧众在此聚集。法汰带着周毅抵达之时,众僧人纷纷合十行礼。周毅跟在法汰旁边,手里捧着一叠厚厚的佛经低着头,僧人们倒也并没有特别的在意他。瓦官寺僧人上千之众,来来去去的每天都有。今日这数十人只是僧人中的极小一部分而已。平素其实也认不周全所有人,加之又在主持身边跟随之人,也没人去特意询问。
一行人出了瓦官寺,沿着街道往西城门方向走。一路上遇到百姓跪拜,法汰便上前问候,布施面饼等物,诵经宣号。
不久后抵达西城门,西城门口百姓不少,守城兵士正在逐一盘查。一名僧人上前同城门兵士交涉,此次布施弘法之会自然是提前做了报备的,这种事在大晋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所以僧众很快得到允许,人员大车排队出城。
城门口守军逐一的盘查僧人,询问法号和在寺中的身份。轮到周毅的时候,周毅的心砰砰的跳,因为那些兵士的目光盯在脸上,像是看破了他的身份一般。好在准备的够充分,兵士们对这个叫慧明的小沙弥也没有特别的注意。周毅顺利的跟随僧众们出了西城门来到城外空旷之处。
布施弘法大会就在城门口举办,其实就是僧人们席地而坐,由法汰主持诵经讲法,进城的百姓们便围过来听。他们当中倒也并不是个个都对佛法有兴趣,但关键是讲经之后可以领到一份寺庙布施的食物,那才是最重要的。如今正是腊月荒天,京城去年经历长久的战火和折腾,百姓之家很多人家已经陷入饥荒之中。寺庙僧人的施舍虽然微薄,但还是能够解燃眉之急的。
一切布置完毕之后,法汰主持端坐蒲团之上,众僧众纷纷围坐一旁,敲起木鱼法器,开始集体诵经。城门口的百姓也纷纷聚拢而来,所有人都坐在空旷的地面上,寒冷呼呼的吹,却也不管不顾。
待围拢了百十人之后,法汰开始讲经。今日所讲的是《浮屠经》,此经乃佛教入门之经,内容无非是介绍佛教创始之人释迦牟尼,以及佛教的宗旨和一些基本的道理。什么出家在家修行,什么布施持戒禅定等修行的法门和规矩等等内容。
这自然也是有的放矢。针对普通百姓的讲经布道,自然要从最基础的经文和内容来讲起。
周毅坐在后首蒲团之上,听着法汰侃侃而谈,心中却哪有心思去听。城门口左近的兵士起初还盯着这边看,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也了无兴趣。周毅知道是时候了,于是他悄悄起身,慢慢的往侧首官道上走去。半路上,他戴上了一顶布帽,遮住了光秃秃的头。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离去,走了百步远,已经到了树林之侧,周毅这才转过身来,看向布施讲经的地方,缓缓跪地,向着法汰叩首。
那一刻,法汰转过了头,口中讲经不停,但却微微颔首。
周毅磕了三个头之后,起身钻入林木之中。之后从阡陌小道,绕行最为难行的道路,避开官道直往北去。从晌午一直行到天黑时分,终于抵达了大江南岸江边。之后寻到了一艘小船,以身上最值钱的银锁片作为船资,诱的船家冒险偷渡。夜晚江面兵船出奇的多,船家说比之平常多出数倍,直喊后悔。但终究是偷渡成功,抵达了北岸。
一旦到达北岸,周毅便撒开手脚狂奔,半夜时分,精疲力竭的周毅一头扎进了大江北岸的一处东府军警戒哨所之中。
……
乌衣巷楚王府中,桓玄眉头紧皱的坐在大厅之中。厅中高高低低坐着十多名心腹之人。他们正在商讨发现的敌情。
两天前,桓玄接到了李徽的亲笔信,那封信上,李徽用最为严厉的口气对桓玄下了最后的通牒。
桓玄很愤怒,还没有人敢对自已说出这般威胁的话。要自已十日之内放了庾冰柔母子,并将庾冲的脑袋送交东府军。如若不然,便要率东府军发起进攻。
桓玄当即召集众人商议此事,最后除了桓谦之外,所有人都表达了愤怒。表示李徽欺人太甚,拿楚王当什么人了,居然敢对楚王发号施令。
几乎所有人都表示,李徽并无能力进攻京城。有大江天堑阻隔,荆州水陆兵马以及中军近二十万之众,李徽只是说说而已,除非他自找苦吃。
桓玄心里当然有些担心,但事已至此,示弱是不可能的。众人又是一致的表示不妥协,分析局面后表示那只是李徽的嘴炮,不必理会云云。桓玄便也释然了。
他当即回了一封信,以朝廷的名义对李徽进行了训斥。表示李徽胆敢妄动,不但庾冰柔母子的性命不保,而且朝廷将会调动兵马对徐州展开围剿,惩罚李徽的行为。
这两日,朝廷兵马开始调动。城头开始驻军,姑塾等地的兵马也开始备战。桓谦在京口的水军也开始加紧布置,巡弋大江进行警戒。
在朝廷里,桓玄也开始吹风造势,表示徐州李徽言行不轨,朝廷上下要随时做好同李徽作战的准备。
刚刚平复了不到半年时间的大晋朝廷上下又陷入了恐慌之中。
桓玄本想以这种造势和调动兵马备战的态势来威慑李徽,让他不敢擅动。希望李徽能够服软,派人前来跟自已洽商,将事情扭转到之前设想的达成交易放人的轨道上来。但是,结果事与愿违。
就在不久前,从京口方向送来的情报表明,东府军的兵马正在京口对面的徐州临海郡以及广陵邗沟和大江的交叉水道集结。数以万计的兵马正在陆续抵达,大量的战船正在集结于邗沟入口的开阔水面上。目前看来,李徽不但没有服软,他说的话也绝非嘴炮,他是真的要动手了。
虽则桓玄认为,迟早和李徽必有一战。但目前而言,军队确实没有准备好,和李徽火拼似乎不是时候。这件事居然真的惹得李徽要兴兵来攻,倒是让桓玄心中有些畏惧了。
于是今日,桓玄便再一次召集众人前来商议。
在通报了东府军的一系列行动之后,大厅之中,鸦雀无声。一些之前叫嚣的很厉害的人,此刻也没了声音。
“诸位,都说一说,眼下的情形,该当如何?”桓玄沉声道。
桓谦咳嗽一声,开口道:“楚王,我依旧认为,此事需要慎重解决。之前的计划且不论是否得当,眼下已经是宣告失败了。周澈是不可能来京城了,便也无法得到楚王想要的东西。这种情形下,扣押庾冰柔已经无用了。就算以周澈的夫人为人质,恐也无济于事。反而从李徽的举动看来,他似乎是借题发挥,借此机会为借口发起进攻。为了一个女子,引发双方反目,是否值得?万望三思。”
桓玄皱眉不语。桓嗣在旁皱眉道:“敬祖,你最近是怎么了?你也是身经百战领军之将,统帅数万水军兵马,战船数百艘。之前从未见你如此怯战,如今这是怎么了?战事未开,便未战先怯?那李徽有什么了不得?他要来攻我,便打的他们落花流水便是。就算他不来攻我,迟早也要攻灭了他。怎可临战而怯,说些这些言语?”
桓谦沉声道:“我非怯战,而是如今的我们尚未准备好。此事同李徽作战,于我不利。说白了,我尚未找到破其火器之法。枞阳之败不远,难道我们都忘了么?东府军非乌合之众,而是最为精锐的兵马。一旦反目,便无退路,便是生死攸关之事,岂能不慎重?”
桓嗣道:“那又如何?东府军满打满算十五万兵马。且燕国同魏国正在关东作战,他们必须腾出兵马防备胡人进攻。能够攻我的兵马能有多少?五万?十万?而我兵马多少?水陆兵马超过三十万,且有朝廷为后盾,有大片的地盘和人力物资,他们岂是对手?枞阳之战不过是一场小败。一则中其奸谋圈套,二则我们并未尽全力。今日再战,岂能让他讨得了好去?敬祖啊,你怎么变得如此糊涂了。”
桓谦咂嘴道:“作战不是看人数的,兄长难道不知?若是人数多便能取胜,那当年秦国百万大军南下,我南方早已为秦人所据了。东府军的火器天下闻名,火器之威你也不是没见识过,岂可小觑?在没有确凿的把握之前,怎可轻易开战?一旦开战,便是人头滚滚,便是血流成河,便可能导致不可收拾的后果。我们刚刚进京城不久,当立稳脚跟,徐徐图之。就算同李徽必有一战,也要整顿军备,扩充兵马,探究防备火器之策,而不是轻易的开战。楚王,我的想法是,将那女子放归,将庾冲送叫交李徽,缓解眼下危机。不要因小失大啊。”
桓嗣大声道:“我不同意。趁此机会,一举灭了徐州。否则终究为其所胁。解决了徐州,大业可成,无人能挡。李徽便是最大的绊脚石。楚王,我的建议是全面开战。若李徽敢攻我,便将那女子杀了,将其头颅悬挂旗杆之上示众。我就不信了,我三十万大军还怕他东府军?”
座上众人闻言纷纷七嘴八舌的附和,桓伟也附和桓嗣的想法,甚至提出了若桓谦不敢交战,他去领水军交战的想法。
桓玄紧皱眉头,一时难以定夺。
“范之……你的想法呢?”桓玄开口道。
众人突然安静了下来,怔怔的看着桓玄。桓玄恍然醒悟,这才意识到自已叫的习惯了。卞范之已经死了,自已却还是下意识的向他求助。以前遇到难以解决之事,卞范之总是能给自已一个最好的建议,可是现在卞范之已经不在了。
数日前,王绪前往规劝卞范之,卞范之大骂王绪,不肯留下。王绪本就没打算让卞范之活,于是当场将卞范之勒死。
桓玄在王绪前往卞范之府上之后突然反悔,赶去阻止的时候,卞范之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桓玄抚尸大哭,却也已经无济于事。
这几日,桓玄悔之不及,痛骂自已愚蠢。特别是这样的时候,桓玄多么希望卞范之能够活着。
桓玄垂头丧气,摆手道:“都莫要再说了,这件事容我自已好好的想想再做决定吧,问你们,你们只是徒然让我增加烦恼罢了。还有五日期限,我再好好想想。都走吧,都走吧。”
众人纷纷退去,桓玄独坐大厅之中,看着外边阴沉的天气静静地发呆。交出庾冰柔,面子上折损太大,会被人笑话胆小,惧怕李徽。而且就算交出了庾冰柔,李徽便会停手么?可若要是交战,连桓谦都没信心,还能取胜么?
此时此刻,他第一次有手足无措之感,感到心中空落落的,颇为不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