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苹果 作品

第一三七三章 失算(二合一)


  傍晚时分,母子二人才回到庾府。路上随便买了些东西应付,以免庾冲生疑。庾冲倒是没说什么,只神色有些古怪,显然是有话不说。

  晚间,周毅这才向庾冰柔禀报了自己午间临时起意,找了个地痞送信的事情。庾冰柔听了之后颇为惊讶。



  “我儿欠考虑啊,怎可相信素不相识之人,更何况是街头上的地痞?你怎不和娘说一声便自作主张?”庾冰柔蹙眉埋怨道。

  周毅道:“娘莫生气,儿也是没办法了,才出此下策。谢家的人找不到,在京城已无任何可信之人。其实就算是找到了谢家之人,便能完全信任么?也未必能够送出信去。咱们到京城已经近十天了,阿爷必已经在来京城的路上,再不将消息送出去,阿爷就要自投罗网了。”

  庾冰柔听了,知道周毅说的也是实情。丈夫必然已经在来京城的路上了,以自己对他的了解,他若知道自己在京城病重,必会不顾一切的来京城。

  “哎,说的也是。只能病急乱投医了。俗话说,仗义每多屠狗辈,或许街头的闲汉痞子还比其他人更靠得住些。眼下其实谁都信不了,我的亲弟弟都能害我,还有谁能靠得住?儿啊,娘心中总有不好的预感。你得想办法逃出去才成。就算你阿爷被拦住了,你在这里也是必会成为人质。反倒是娘不怕,我不信那丧天良的敢杀了自己的亲姐姐。”庾冰柔咬着银牙道。

  周毅沉声道:“娘,我怎能抛下你走,要逃也是一起逃出去。否则,我怎么向阿爷交代?”

  庾冰柔怜爱的看着周毅道:“我儿的心思,娘自然明白。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但是,此番事情不同,你舅父……呸……那个混账是要拿你们父子为投名状啊。不光是你阿爷,还有你。若有机会,你必须要逃出去,不要管娘。你逃出去了,你阿爷也不来京城,他们便什么也得不到,明白么?他们也不会拿娘怎么样。毅儿,你定要听娘的,想办法逃出去,不要管娘。你要是不听娘的劝,娘便一头撞死在这里。”

  周毅忙道:“娘万不要生气。现在不忙说这些,两日后且看信送出去了没有。若是信送不出去的话,再想办法。其实,儿子一直有个想法。既然舅父不仁,我便不义。我不如拿了他,挟持了他,让他带我们出城。我不信他不怕死。”

  庾冰柔一愣,摇头道:“不可如此。事情还未水落石出,况且他毕竟是你舅父,你不能这么做。而且,这件事也不是他能做主的。你不是听他说了,此事关系到楚王么?你就算拿了你舅父,挟持了他,也出不了城。桓玄会在乎他的生死么?”

  周毅一听,长长的叹息一声。他了解自己的娘,就算庾冲设下奸谋害自己,她也绝对不会对庾冲做些什么。况且她说的也是对的,这件事的背后有楚王桓玄,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恐怕也不是庾冲能够做主的了。

  煎熬的两天终于过去。腊月十三上午,周毅借口母亲想吃街上的糕点,提出出门为母亲买些糕点。庾冲并没有阻拦,只让周毅早去早回。周毅没有带任何随从,自己出了庾家大宅,溜溜达达的往内城走。



  一路上,周毅虽然没发现身后有跟踪之人,但他知道,庾冲必定会派人在身后跟踪盯梢。只是这回必然更为谨慎,不让自己发现罢了。

  周毅左弯右绕,借着街头的人流的掩护,兜了好大一个圈子,绕行了七八条街道和小巷。甚至蹲在僻静处观察了许久,没有发现可疑之人之后,这才匆匆前往西南外廓的小长干。

  到了小长干之后,天已近午。周毅来到那日和王大力等人见面的那条街的街口。在往街道里走的时候,周毅忽然心中隐有不安之感,只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具体是哪里不对劲,一时说不出来。直到走入街口之后,周毅才突然明白了过来。

  这条街两天前人群拥挤熙来攘往热闹非凡,街道两旁除了铺子之外,还有许多摊贩叫卖各种物品。毕竟年节将至,百姓们也都出来买卖年货。而两天前熙攘的街道,今日却显得颇为冷清。街道两旁的摊位少了许多,街头的百姓也甚为稀少,显得极为不合常理。

  按理说,越是新年将至,街头也会越是热闹才是。今日是个大晴天,天气和暖,又非雨雪天气,正是上街采买的最好的时机。怎地街头反而百姓稀少了?

  而且,刚刚走过的几条街可不是如此,依旧人群熙攘。偏偏这条街如此冷清,显得有些奇怪。

  周毅本来就多长了一个心眼,毕竟他也不知道王大力这种人是否靠谱。眼下见氛围不对,更是心中骤然警惕了起来。在往街道深处走了十余步之后,见侧首有一处小巷,周毅扭身便钻了进去。

  这是一条僻静的居民住宅之间的小巷,寒冷又潮湿狭窄,尽头是一户百姓的小院,是个死胡同。周毅本想绕行到街心左近见面的位置,看看王大力他们是否出现,但现在发现根本去不了。左近看看,房舍低矮,光天化日之下又不能再街道两侧的屋顶行走,那会很快暴露身形引人怀疑。

  一打眼,看到不远处围墙旁生着一棵大树,虽然隆冬季节,但却枝叶繁茂,树木又高大。周毅不假思索的过去,飞身攀上树干,钻入大树的枝叶之中。

  这是棵大樟树,树木高大繁密,蹲在树枝上,透过树枝树叶的缝隙可以居高临下的看到大半条街的情形。街心当日和王大力约定见面的地点也在视线之中,相聚百余步的距离而已,看的清清楚楚。而且周毅一眼便看到了站在那里的瘦高个子的王大力和几名小混混。那几人站在街道上东张西望,像是在急切的等待自己。



  周毅远远的瞧着他,决定观察一会状况再说。若无异样的话,再去见王大力。时间慢慢的流逝,太阳越来越高,过了半个时辰的时间,已经接近午时了。王大力等几人明显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开始焦躁的踱步,四处张望。

  周毅觉得差不多了,虽然街市上人少,但到目前为止,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观察到现在,没有异常情况出现,自己也该去见王大力他们,问问信有没有送出去了。

  主意打定,周毅正要下树,突然看到王大力离开街心往一旁的店铺里走去。从周毅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铺子里的情形。周毅停住身形,凝神细看,只见王大力进了铺子里,里边立刻有几个人影出现,和王大力说话。王大力点头哈腰又是作揖又是躬身的回答着什么。周毅仔细的观察那店铺之中的几个人,虽然距离甚远,那几个人的衣着出卖了他们。他们穿着束身的短靠,脚下踩着靴子,腰间长条状的鼓起之物正是配备的兵刃。

  周毅的呼吸都几乎凝固了。铺子里怎有这些带着兵刃的家伙?他们是什么人?王大力怎么会跟他们说话?这些人躲在一旁要干什么?

  答案并不难猜,周毅瞬间明白了一切。自己被王大力出卖了,他告发了自己,带着兵马在此蹲候自己,自己只要一现身,便会被兵马包围抓获。怪不得这街头人很少,显然是兵马来此蹲守自己,为了避免人多碍事,所以定是之前暗中做了安排,不让百姓在此摆摊,所以自然人流便少了许多。

  而且可以肯定的是,这里不止铺子里这么点人手,旁边的铺子里和其他角落里定然还有人手。

  不过让周毅觉得奇怪的是,如果是王大力告密了,那封信定然落到了这些兵马手中。那封信上自己写的明明白白的,这些兵马定然知道自己是谁。既然如此,为何他们不直接去庾家抓自己,而是选择在此蹲守?庾冲这两日也没有任何的异样,今早见他的时候,也没看出有什么异样的地方。这倒是让人费解。

  但眼下周毅来不及细考虑这些事,眼下需要做的是立刻离开这里,不能被王大力看见。只要离开此处,或许便能安然脱身。

  那王大力并不知道自己是谁,只要不照面便没有任何问题。除非这帮人带着王大力满城搜捕,挨家挨户的去找自己,但这显然不太现实。

  周毅四处打量,看看有无脱身之路。最好的办法是趁着对方没有发现自己之前原路退出街口,消失在人群之中。但就在此刻,店铺里的几个人和王大力一起出了店铺。下一刻,他们吹响了笛哨。



  滴滴滴!刺耳的笛哨响起,刹那间,街道中涌出数十兵兵士。有的是直接从街口摊位旁起身,有的是从店铺之中涌出。

  “封锁街口,传令外围兵马守住小长干东西街口,进行全面搜捕。”有人大声的叫嚷了起来。

  街道之中一片大乱,兵士们迅速堵住了街口,外围也是竹哨之声响成一团,脚步杂沓之声,吆喝之声骤起。周毅见状,不敢乱动,只藏身树冠枝叶之中等待时机。

  数百兵士封锁了小长干,在各处出入街道设立关卡,对所有人员开始了盘查。更有数队兵马开始入室盘查,搜寻各处角落。数十名兵士先是在周澈所在的街道进行了地毯式的搜查。每家铺子,每个巷子都进行了搜查。

  周毅躲在树冠之上一动也不敢动,好几次搜查的兵士从树下经过,甚至还有人往树上看了几眼。好在这棵树够大,樟树浓密的枝叶掩盖了周毅的身形,这才没有暴露身形。

  从中午到傍晚,两个多时辰过去了,搜查依旧没有停止。太阳逐渐落山,周毅在树上看的清清楚楚,不远处的街道上关卡并没有撤走。对小长干街区的封锁和盘查依旧在进行。

  周毅在树上已经带了三个多时辰,已然饥肠辘辘又累又渴。更要命的是寒冷。中午时分气温还能忍受,但树干高处风又大,随着夕阳西斜,树冠之中变得格外的寒冷。加之没吃没喝,整个人瑟瑟发抖,身上冰凉。

  天黑下来之后,周毅决定趁着夜色逃离,他知道再不想办法逃走,必定冻死在树上。于是他偷偷溜下树来,沿着昏暗的街道往东走。但他很快便发现,在东侧街道出口之处的哨卡灯火通明。还有大量的兵士在巡逻盘查。

  周毅只好掉过头来往西走,走不多远,前方火把闪耀,一队兵士巡逻而来。周毅连忙转身躲避,又恐对方进小巷子搜查,被迫又重新爬上了樟树。

  这下,周毅是没招了。看起来对方是没打算放弃了。街道东西两侧定都有关卡,内外还有巡逻士兵,想要逃出去恐怕是不太可能了。



  蹲在树干上,冷风吹得浑身冰冷,周毅的心也逐渐变冷。今日要是逃不出去,必要冻死在这里。这可如何是好?

  不知过了多久,寒冷和饥饿让周毅很是狼狈。他蜷缩在树梢上,缩在主干之旁,竭力躲避着吹来的刺骨的寒风。但又怎能挡得住。

  十几岁的少年从未感到这么的绝望过,也从未经历过这般艰难的时刻。天上一轮明月高挂,透过斑驳的树影照射在少年的身上,照着周毅苍白的脸和乌青的哆嗦的嘴唇。不知何时,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了出来。

  “我今日要死在这里了。都是我的错,怎可相信一个素不相识的街头混混,我这是病急乱投医了。娘说的对,我太糊涂了。我这一死不要紧,娘怎么办?还有阿爷,过几天便要到京城了。这一来,岂不是自投罗网。舅父……呸!什么狗屁舅父,我怎有这样的舅父?就是个狼心狗肺之人。他定要将阿爷献给桓玄,这样桓玄便可以阿爷为质,要挟义父。以阿爷的脾气,岂会如他之愿,必是拼死一搏,不肯就范,那也必是死局。阿爷一死,娘……娘定是活不成的,娘定会自责而死。然则弟弟妹妹他们,岂不成了孤儿?我周家岂不是散了么?”

  周毅这样想着,越想心中越是发冷,越是绝望,竟有心灰意冷之意。突然间,远处夜空之中传来铛铛铛的悠长的钟声,宛如醍醐灌顶一般,将周毅从绝望的情绪之中惊醒了过来。

  “我怎可这么想?男儿流血不流泪,我哭什么?要是叫阿爷知道我如此软弱,岂不是要骂我懦弱?岂不是教他失望?天无绝人之路,今日能躲过一劫,已然说明有机会,我怎可自暴自弃,得想办法一搏才是。”

  周毅擦干脸上的泪痕,整理自己的思绪。远处悠长的钟声还在回荡。那是来自于小长干西南方向的瓦官寺的钟声。夜晚的钟声应该是寺庙之中僧人晚课诵经的钟声。

  周毅看向寺庙方向,他想起了两日前自己和庾冰柔从小长干离开的时候经过那座寺庙。那是一座雄伟之极的寺庙,面积颇大,里边树木浓密,房舍大殿众多。当时香客盈门,信众熙攘。娘还说,找机会来拜拜佛祖,烧香祈祷一番。因为这瓦官寺是建康城最大的寺庙,据说里边有僧侣干人,云集四方高僧。

  周毅听着那钟声,心中有了计较。在这小长干之中必然无法躲藏,自己要想办法离开这里,躲到那座寺庙之中,或许有脱身的可能。总之,绝对不能在这里等死。

  想到这里,周毅咬咬牙,搓了搓酸麻冰冷的手,将衣服下摆撩起,扎在腰间。之后顺着树干下来,下到一半时,纵身一跃,落入丈许外的一间屋顶之上。



  落地的响声惊动了屋内之人,有人大声喝问。周毅哪管那些,在房顶上便开始飞奔而走。这小长干民居聚集,特别是街道旁的店铺屋顶,几乎练成一片,只有一些小的巷陌,宽度不足丈许而已。

  对周毅而言,自小跟父亲练习武技,爬高窜低的功夫学了不少,又正值少年身子轻盈爆发力强大之时。此刻在屋顶奔跑起来,宛如迅豹,如履平地。

  但此刻,街巷之中的巡逻的兵士已经被惊动,有人看到屋顶上奔跑的周毅,大声喊叫。竹哨滴溜溜作响,呼号声此起彼伏,兵士们大声报着方位,从各个方向追赶过来。

  一时间屋顶上一人飞奔,下方街道小巷之中火把如龙,上百兵士在下方穿插追逐。在月光之下,屋顶的周毅无所遁形,被紧追不舍。

  好在周毅奔跑极快,在连绵的屋顶上奔走,比之下方街巷之中更为便捷,能够随时转向。所以一直将追兵甩在数十步开外的距离。

  但长街尽头,已然没有屋顶。周毅咬牙纵身跳下,冲入百姓院落之间,向着西南方向飞奔。跳下屋顶之后,反而更容易隐藏身形,追兵一时失去目标,只向着大致方向搜索追赶。趁此机会,周毅冲出了房舍区域,此刻他的身形完全暴露在月光之下,但在追兵发现他之前,周毅冲入了大片的树林暗影区域。

  在树林之中往前奔了数十步,一道高高的围墙横在面前。周毅不假思索蹬墙而上,翻过围墙之后冲向高低错落的殿宇。

  前方传来僧侣的诵经之声和木鱼的敲击之声,周毅忙绕行大殿往后逃去。翻过两道围墙,进入一片禅房区域,周毅再也跑不动了,他已经气喘如牛浑身大汗,于是看见一间禅房长窗虚掩,周毅翻窗而入,没入禅房黑暗之中。.